01、第一章
绍兴十七年,这是皇室南迁后的第二十个年头。
当年金人以雷霆之势攻克汴京,掳走二帝,当今皇上在应天府仓促登基,而后一路南逃。不料金兵穷追猛打,皇室一度避之海上。自黄天荡之战以后,金兵退回北边,朝廷趁势命主和派大臣北上议和。两国约定划淮水至大散关一带为界,暂时和平共处。
虽然失去了北方的广袤疆土,偏安一隅,但政局总算趋于稳定。杭州升为临安府,定为行都。南方早在五代时期,便不烦干戈,百姓富庶,皇室南迁又带来了北方大量的人口和手艺匠人,临安很快再现了当年汴京的繁华。
绍兴府与临安府相距不远,因当今皇上南逃时曾短暂地以此地为都,故有小临安之称。
今日是绍兴府的夏家大公子夏谦成亲的日子,满城轰动。
夏家在江南一带也算赫赫有名。南方大城多处于河湾港口,朝廷开放海事,海商也随之兴隆。夏家在广州和泉州港拥有多艘商船,与诸蕃国贸易,生意一直做到了西洋。前两年,夏家的家主在海上出了事,夏老夫人找算命先生测了一卦,这才举家搬到了绍兴府,一跃成为了当地首富。
喜乐吹吹打打,送亲的队伍沿着城中的街衢走了一圈,花轿便抬到了夏家门口。喜娘扶着新娘下轿,围观的百姓发出一片喝彩之声。
年轻的新郎站在那里,挺拔如松竹,却有些心不在焉。直到喜娘将红绸的一端塞进他的手里,含笑喊了声“大公子!”,他这才回过神来,顺势牵着红绸入内。
一群人走过正对门的砖雕影壁,便是敞阔的前院和布置喜庆的正堂。堂屋两边以游廊围成方形,各有耳房数间,格局庞大,纹饰华丽。
本朝对房屋的规格早有限制:执政、亲王曰府,余官曰宅,庶民曰家。凡民庶家,不得施重拱、藻井及五色文采为饰,不得四铺飞檐。但随着大商贾的兴盛,打破规制的现象也时有发生,朝廷并未加以管制。
热闹的喜堂里,夏谦的眼睛往四周看了一遍,不免失望。
她不在。连自己的婚礼,她都不来参加。
高堂在座,一对新人行拜天地之礼。
喜娘唱福,夏谦麻木地跪下,周遭的喧闹好像都与他无关。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冲动,想要离开这里,带那个人走。
“礼成,送入洞房!”喜娘高唱了一声。夏谦猛然回过神来,为自己刚才荒唐的念头感到可笑。他要考取功名,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一切。更何况那还是他绝对不能肖想的人。
喜娘以为夏谦的种种反常是因为过度紧张,轻推着他的后背,将一对新人送去新房。
夏家的下人随即安排宾客入座,座位也极有讲究。今日总共席开三十五桌,门外还为城中百姓摆了流水席。正堂前面的五桌,除了坐着主家和近亲以外,其余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。夏家生意做得大,也攀交了不少官员,今日来贺喜的人里头就有绍兴府的知府宋云宽。
宋云宽进士出身,从政二十多年,一直政绩平平。他在绍兴府即将任满三年,磨勘之后调任,眼下四处托人找关系,想调进临安的市舶司,刚有了点眉目。
然而市舶司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去的地方,正式的调任没下来之前,他无法安心。
喜宴上人头攒动,不时有下级官员带着亲朋前来拜见宋云宽。宋元宽敷衍地笑笑,翘首张望,却迟迟不见那人现身,莫非消息有误?
恰好这时,一群人从廊下走了过来。
为首的男人约四十岁上下,穿着一身茶色宽袍,高大英武,五官俊朗,脸上一层浓密的络腮胡子,平添了几分粗犷。
宋云宽尚未来得及动,身旁众人已经一窝蜂似地围了过去,“顾二爷顾二爷”这般殷勤地叫着。
原来这位爷乃是临安的大商贾顾居敬,在临安乃至全国有塌房,邸店,质库等多处产业,富可敌国。时下商人的地位远优于历代,有些大商贾甚至可以与官员平起平坐。
而顾居敬最让人趋之若鹜的身份是当朝宰相顾行简的兄长。时人讲:权归人主,政出中书。中书即是以宰相为首的文官班子,宰相可进退百官,皇帝发布的政令也需得有宰相副署方能生效。顾相权倾朝野,又兼为皇子师,深得皇上器重,谁不想巴结一把?巴结不到他本人,能巴结上他兄长也是好的。
顾居敬对这般众星拱月早就习以为常,环顾四周,猛然间发现了一件事,抬起手指将身后白皙清俊的少年随从唤来,耳语道:“崇明,他人呢?”
崇明错愕地张望四周:“刚刚明明还在的……”
***
夏家的后花园,花木繁盛,花坛里培育着姹紫嫣红的花朵,如散在茵茵绿草上的宝石。
临湖的芙蓉榭,卷棚歇山顶,栏杆低平,设鹅颈靠椅。一名白衣女子正靠坐在栏杆上,一手执线装书,一手端着白瓷茶杯,面前摆着张雕花茶床,上头精美的茶具一应俱全。
女子素手芊芊,腕上挂着一串质色上好的珍珠,肌肤泛着雪光。
她上身着半臂,肩膀到胸口绣着精致的花纹,手臂挽着披帛,腰上系带,挂着一枚古朴的玉佩。一头乌墨的秀发梳成双髻,髻上插着珠花。
端的是一副令百花失色的好相貌。
她微垂着眼睫,长而卷的睫毛浓黑发亮,樱桃小口抿了抿杯沿,秀眉轻蹙。
旁边站着一个稳重的妇人和一名圆脸的小侍女。小侍女见状,连忙上前道:“姑娘,这茶想必凉了,奴婢再给您泡杯新的?”
女子未抬眼,只顺势将杯子递了过去,算是默许了。
小侍女连忙接过,跑到旁边的茶床上,边研磨茶粉边说:“奴婢明早再叫人去打些泉水来。这活水煮出来的茶,就是不一样。”
旁边的妇人犹豫了一下,还是说道:“姑娘,今日大公子成亲,那些商家官人可都是冲着您和老爷的脸面来的。您不出去,就怕老夫人和二房那边会不满……”
女子静静地翻过一页,没有说话,很自然地将垂落在鬓旁的一缕发丝掖到了耳后。饶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,由她做起来却是风情万种,妩媚入骨,连天天见她的两个下人,都看得痴醉了。
赵嬷嬷心里暗道:自老爷出事以后,姑娘就大不一样了。从前为了个男人寻死觅活的,老爷和夫人还一直担心她。现如今姑娘主意大了,想来也不用他们再跟着操心了。
赵嬷嬷正感慨着,那边泡茶的思安“哎哟”了一声,瞪向从门外跑进来,险些撞到自己的人:“死六平,你想撞死我呀!”
那名唤六平的小厮大概十四五岁,穿短衣长裤,长得一副伶俐的模样。他冲思安哈腰赔不是,然后压低声音道:“姑娘,二夫人杀过来了!”
思安如临大敌,连忙看向主子。
这位二夫人可不是什么善茬。
女子不紧不慢地伸出手:“思安,茶给我。”声若玉片相击,清脆悦耳,含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。
思安连忙把茶杯递过去,她喝了口,平静地说道:“烫了。”
“奴婢下次一定注意。”思安马上回道。
片刻之后,二房的夫人韩氏,携着几名侍女仆妇进了水榭,声势浩荡。
韩氏今日打扮得十分隆重,暗红金丝绣花的裳裙,肩搭披帛,小盘髻上插着的赤金步摇直垂落到耳廓,眉目秀致,乍一看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妇人。她眼见夏初岚坐着一动不动,丝毫没把自己放在眼里,火气郁结在胸口,喝道:“夏初岚!”
夏初岚不为所动,纤长玉白的手指执着茶杯,眼也不抬:“二婶找我何事?”
三年了,韩氏还是没办法把眼前这个女子跟从前那个夏初岚联系在一起。从前的夏初岚美则美矣,却没有脑子,像个精致的花瓶,只能当摆设。
记得那时候,夏初岚跟外头的男人闹出了事,长房关起门来把事解决了,老夫人不许其它两房过问,韩氏有好一阵没见到她。后来夏柏盛遭了海难,再见夏初岚时,她完全变了。眼神清冷倨傲,有时一个眼风扫过来,韩氏这个做长辈的都心虚。
可偌大的家业交到一个小姑娘手里,韩氏如何能够服气?
就拿这次夏谦成亲的事来说,原本要席开五十桌,最后硬是给缩减到了三十几桌。夏家还缺这点钱么?分明是这丫头想要打压二房。
“大郎成亲,你躲在这儿,是何意思?”韩氏单刀直入。
“二婶弄错了。我没有躲,只是有些累,不想出去应酬。”夏初岚淡淡地说道,目光却是向着外头水面的,神情冷漠至极。
韩氏装作没看见,径自坐了下来,换了长辈的口吻:“你一个姑娘家整日里抛头露面的确不妥,二婶也知道你不易。你若肯放权,何至于如此劳累?当年你二叔跟着你爹跑商,海上的事情也十分在行的。”
海商是夏家的根本,韩氏的算盘倒是打得好。
夏初岚勾了勾嘴角,笑得颠倒众生:“我爹出事后,二叔倒是主事了一段时日,可结果呢?若我再将家业交给二叔,二婶就不怕都败光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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讲一下,背景框架取自南宋,但一切为了剧情和作者的脑洞服务,高手表考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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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2、第二章
韩氏脸上青白交加,登时无言以对。
夏家是从长子夏柏盛的手里发达起来的。次子夏柏茂眼高手低,只会纸上谈兵。兄长出事以后,他被妻子韩氏硬推着出面主事,非但没有好好善后,还被逼债的船工家眷直接押进了州府衙门,险些出不来。幸而有夏初岚站出来力挽狂澜,夏家才有如今的势头。
夏初岚见韩氏无言以对,拿手指随意地拨动着腕上的珍珠——那是夏柏盛送给她的十四岁生辰礼。
准确地说,是送给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的。
后世的夏初岚遭遇了一场空难,醒来时,发现自己穿越到这个同名同姓的姑娘身上,并拥有了原主全部的记忆。生存起来不算太困难,唯一麻烦的是她的性情跟原主实在相差太多。
好在那时候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,她性情大变也被众人所接受。
韩氏知道是自己的丈夫不中用,捏了捏手中的帕子,继续说道:“那你总该去见见顾二爷吧?他是冲着你爹的脸面来的,怠慢了贵客总归不好。”
像顾居敬这样的巨贾,不是谁都能见到,谁都能攀交的。顾二爷在临安抖抖手指,整条御街上的商户都得震一震,更别提他还有个做宰相的弟弟。
刚才席上顾居敬问起了夏初岚,韩氏这才火急火燎地跑来找她。
夏初岚却说:“有事他自会找我,不用特意去见。”
韩氏愣了一下,几乎以为自己听错。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,居然要那样的大人物亲自来找她?实在太狂妄。
她耐着性子道:“三丫头,那可是顾二爷!都城里响当当的人物。你就算不为自己,也要为大郎想想。顾相连任两届知贡举,学富五车。若能攀上他们顾家的人,得顾相指点一二,大郎来年再试,还怕不成……”
韩氏兀自滔滔不绝,夏初岚却不想跟她多费口舌,拿着书站了起来,对左右说道:“我寻个安静的地方看书,六平,不准任何人来打扰。”说完人已经走出去了。
韩氏气得浑身发抖,没想到这丫头翅膀硬了,居然敢这么下自己的脸面!她狠狠咬了咬牙,对侍女仆妇们道:“我们走!”
……
暮色/降临,前院那边热闹非凡,隐约能听到人语声,后院这里反显得有些冷清。
夏初岚站在拱桥上,手扶着栏杆,稳了稳心神。
原主小时候应该见过顾居敬,但时隔太久,印象已经很模糊了。顾居敬本是条极好的人脉,于生意场上大有助益。若不是事出有因,她断不会如此。
事实上,夏柏盛出事之后,夏初岚一直在暗中调查那场海难的原因,也查到了一些线索。
时任泉州的提举市舶吴志远,利用职务之便,牟取私利。他想要与夏家的商船合作,被夏柏盛严词拒绝。没多久夏柏盛就出了事,吴志远却被顾行简举荐,升为户部侍郎。
夏初岚无法确定那位极人臣的宰相大人究竟有没有参与此事,也不敢声张,就怕将夏家卷入更大的灾祸之中。如今家中尚有体弱的娘亲,年少的弟弟需她照顾。她既占了这具身子,就有不得不去承担的责任。
池塘里“咚”的一声水响,一只原本停在荷叶上的青蛙,跃进水里游走了。
夏初岚回过神来,没注意到身后站着个人。因为忙碌了一日未进食,眼前的景物俱都浮动起来,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软。
原以为要摔倒,却有一双手臂适时地伸了过来,将她扶住。随即,一股仿佛千年古刹里厚重深远的檀香味飘进了鼻腔里。
夏初岚抬起一只手扶着额头,勉力站稳,感觉到自己的另一只手腕被尤带温热的几根手指按住。
“姑娘何处不舒服?”头顶有个低沉悦耳的男声问道。
夏初岚一愣,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,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。
那人身量很高,体态偏瘦,穿着普通的道衣裳袍。他的五官极为俊秀,只是下巴上留了一撮胡子,反倒看不出年纪。尤其是那双眼睛,仿佛莲台上端坐的佛,深邃而又难以捉摸。
“你是谁?”夏初岚问到。
“我没有恶意,只是误走到此处,想向姑娘问路。”男人平静地说道,“方才把脉察色,姑娘似乎是气血不足。”
夏初岚微愣,低头从腰间取下丝袋,迅速拿出一小颗糖球放进嘴里含着。原主这具身体的确有轻微的晕眩之症,大概类似于低血糖。
男人静静地看着她的脸庞,犹如欣赏一块成色上好的美玉,不沾染一丝杂念。他的目光下移,看到她袅袅纤腰上垂挂着的玉佩,是只活灵活现的瑞兽麒麟,十分特别。
分明像男人之物。
“先生在此地稍等片刻,我叫人送您出去。”夏初岚微微一礼,便转身走了,不敢久留。这男人身上的气场实在太强,无形之中,有一种凌驾于人的压迫感。
夏初岚离开之后,男人俯身将她遗落在地上的书卷捡了起来,封面上印着“梦溪笔谈”四个字。
竟然是这本书?
他不由自主地翻开,仔细看里面的排版和字体,不由一愣。这是当年汴京国子监第一批印出的版本,还是他的恩师主持修订的,如今堪称一字千金了。
他小心地抚着书页,恩师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。多少年了,恩师所赠的那套书在当年逃往南方的途中散佚了,连他都遍求不到,竟然在此处看见了真品。
少顷,思安奉命来到拱桥处,见到男人时明显愣了一下,随即低下头,不敢再看第二眼:
“奴婢奉姑娘之命,来送先生出去。”
***
前院,觥筹交错,宾主尽欢。顾居敬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宋云宽,对方贵为知府,不好随便打发。
宋云宽笑道:“我仰慕顾相已久,听说他喜欢古玩字画,便收集了两幅,还请二爷帮忙转交。”
顾居敬摸了摸胡子,回得不卑不亢:“非顾某不愿帮大人的忙。只不过都城里头的人都晓得,我这弟弟打小体弱,养在寺庙里头,跟家里的人都不太亲近。宋大人这字画,恐怕得另寻门路。”
他口气里尽是推诿之意,宋云宽怎能听不出来?失望之余,也没多做纠缠,寻了个由头便离开了。
他一走,崇明便在顾居敬身后嘀咕:“怎么还有人敢给相爷送字画……”
早先有个官员为了调回都城,也托了关系到顾居敬这里,让他转交字画。因为所托之人有些来头,不好推辞,顾居敬便叫崇明将东西带回相府,让弟弟自行处理。不料,很快崇明又把东西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,说是赝品,退回不要。
顾行简对字画古玩钻研颇深,再高明的赝品也逃不过他的眼睛。所以官员送礼,轻易不敢送这些,万一是赝品,就要得罪宰相了。
顾居敬抬眼看见穿道袍的男人回来了,在自己身旁落座,侧头温和地问道:“去哪了?这般久。”
男人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,轻描淡写地说:“迷路了。遇到一个侍女,她送我回来的。”
顾居敬摇了摇头,那么聪明的一个人,居然不认路。若不是早知他不近女色,还以为是私会佳人去了。
喜宴过半,夏谦由夏柏茂陪着,到了顾居敬这桌敬酒。夏柏茂拉着夏谦特意绕到了顾居敬面前,手中的酒水不小心洒了点到坐在旁边的男人身上。
男人眯了眯眼,不悦。
夏柏茂不甚在意,只随意说了句“对不住”,然后便转向顾居敬,满脸堆笑:“顾二爷,这是犬子夏谦,您还记得吧?请您看在家兄的面上,一定要在相爷面前提携提携他。”
夏谦立刻鞠了一躬。他心高气傲,甚少佩服什么人,顾行简却是少有的几个之一。
顾行简十五岁高中状元,文章才华一鸣惊人。三十岁便做到了宰相,权领中书。他一力促成了与金国的议和,使政局稳定,还大力提倡海事,重视商人,一下将国库扭亏为盈。
他不仅是权相,还是经学致用的大儒,号称是不输给苏公和沈括的全才。据说他去年在国子监的太学讲了堂课,竟让偌大的太学府被人围得水泄不通,上至白发耄耋,下到总角小儿全都慕名前去。许多人专程赶了几个月的路到临安,就为了听他一堂课,可最后连太学的门都没挤进去,直接坐在大街上嚎啕。
顾居敬扫了眼站在夏柏茂身后,正拿手帕默默擦袍子的男人,嘴角微扬。
若是夏家父子知道,本尊此刻就在这里,还被他们视若无睹,会不会悔得肠子都青了?
作者有话要说:男主虽然年长一些,但是个大帅比!某烟拍着胸脯保证。
03、第三章
月上中天,城里只有寥落的几处灯火,一辆马车在夜色里奔驰。
宽敞的马车内,顾行简用力摘掉下巴上的胡子,抬手摸了摸那处皮肤。微热,还有些刺疼。他本就相貌清隽,皮肤白皙,一脸的书卷气。只不过加上这撮胡子,一下子老了几岁。
坐在对面的顾居敬递了条干净的帕子过去:“阿弟,果真没人认出你来。”
“此处毕竟是绍兴府。若在都城,我走不出十步。如今停官在家,还是谨慎些。”顾行简擦了把脸,淡淡地说道。
顾居敬道:“那些食古不化的台谏官,听风就是雨,当真可恶。等过一阵子,皇上想起你的好,也就没事了。倒是你这趟同我到绍兴来,究竟是要……?”
顾行简没有接话,而是从手腕上褪下小叶紫檀佛珠一颗颗地转着。那串佛珠表面光滑,上头纹路如丝,颜色泛紫,有些年岁了。
顾居敬知道弟弟每当如此,便是在琢磨事情,乖乖闭上嘴。
不久前,临安市舶司的提举市舶病死在任上。吏部磨勘之后,将宋云宽的名字报了上来。顾行简翻阅他以往的政绩,十分平常,无功无过。提举市舶的官不算大,但权任堪重。市舶司又和坑治,茶马共担一路监司的职责。所以他趁着停官在家,随顾居敬到绍兴府走一趟。
好一会儿,顾居敬都要打瞌睡了,才听到弟弟问:“夏柏盛出事以后,夏家的光景如何?”
顾居敬连忙坐好,回答道:“很不好。那时死了数十船工,船工家眷日日坐在夏家门前逼债,差点把夏家逼入了绝境。我本想帮他们一把,没想到夏家的三姑娘主动把担子挑了起来,夏家这才挺过了难关。”
顾行简点了下头,又道:“那夏三姑娘从前倒是没怎么听过。”
顾居敬一听,顿时来了精神。这可是弟弟头一次主动提起女人,虽然对方只是个半大不小的丫头片子。
幼时家里穷,顾行简出生便十分体弱,几乎活不成。后来得高人指点,抱到大相国寺去养,养成了半个和尚:吃素,不沾酒水,不近女色。家里原先还催过他的婚事,后来见他对女人实在没兴趣,也不再管了。
到了这个年纪,官的确做得很大,身边却连个体己的人儿都没有。
顾居敬微微前倾身子,说道:“从前在泉州就有美名,豆蔻之年,求亲的人便踏破门槛了。要不是跟英国公世子闹出了点事,坏掉名声,早就嫁人了。”
顾行简微顿。英国公父子在本朝,可算是风云人物了。
英国公陆世泽出生于西北,早年抗击西夏时,初露锋芒。后来金兵南下,他在北方坚持抗金多年,所带兵马不多,但所向披靡,从无一败,令金兵闻风丧胆。
直到金人攻克汴京,皇室匆忙南迁。没多久朝廷内部发生叛乱,英国公奋勇救驾。皇帝感其救命之恩,封他为御营司都统制,管辖诸将,权势如日中天。
至于英国公世子陆彦远,相貌堂堂,不知虏获了多少女子的芳心。他打小跟着英国公南征北战,神勇异常,屡立战功,成为了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禁军殿前司指挥使。两年多前娶了参知政事莫怀琮的掌上明珠莫秀庭,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俩。
英国公父子是主战派的人物,而顾行简是主和派,两派是政敌。如今朝中是主和派略占上风,但两派明争暗斗,各有胜负。关键是看圣心偏向哪一边。
虽然政见不合,但顾行简对英国公父子保家卫国,收复故土的赤胆忠心亦是万分感佩。他只是没想到像陆彦远那般的英雄人物,居然会跟商户女有过一段往事。
他本人对商户倒是没什么偏见,在他的大力倡导之下,商人在本朝的地位有了显著的提高,诸行百户,欣欣向荣。尽管如此,还是有很多累世公卿之家不屑与商人为伍,以商人为轻贱。英国公恰恰就是个十分传统刻板的人。难怪当时英国公世子的婚事那么急,想来跟这段往事脱不了干系。
顾居敬见弟弟沉默,也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说。顾行简喜静,相府里伺候的下人走路都跟猫儿似的没有声音,平日里也不敢高声言语。顾居敬算是兄弟姐妹几个里头跟他最亲近的人了,但还是摸不透弟弟的脾性。
“后来呢?”顾行简随口问道。
顾居这才继续说:“据我所知,英国公世子与莫老之女早就定亲。英国公夫人还派人去过夏家,要让夏三姑娘过府做妾。夏家没同意,小姑娘闹着上吊,差点死了,好不容易才救活过来。”
就算是商户出身,也是好人家的姑娘,哪个甘愿去做妾?英国公府此举名为纳妾,实则有些羞辱人了。但是闺阁女子,与男人私定终身,又难免叫人轻贱。
“陆彦远未必动过真心。”顾行简神色冷淡地说道。
顾居敬点了点头:“嗯。可你不知,夏家那丫头小时候便漂亮极了,粉雕玉砌的一个女娃娃,我还抱过呢。只怕大了更是人间绝色。今日本想叫她出来相见,这不是你不让么。”
顾行简回想起那时拱桥上立着的少女,犹如迎风而绽的木梨花。洁白娇美,香远益清,的确过目难忘。他略一推测,便知道是夏三姑娘无疑。只是那般玉雪清姿,如何都想不到会是个轻浮的女子。
“我要在绍兴呆几日。”顾行简说道。
顾居敬疑惑地望向他,他淡淡地笑:“等位失主。”
***
夏家的玉茗居,因广种白色山茶而得名。假山湖畔,枝繁叶绿,虽已过花期,还有三两朵残花点缀其间,远望白若霜雪。
屋内,夏初岚穿着丝质的暗花月白小衣,坐在闺房的铜镜前,和思安一起把头上的饰物一件件摘下来,放在妆台上。
赵嬷嬷放下绣帘,走过去整理床铺。她看到那块麒麟玉佩,小心地捧在手中,说道:“姑娘还是别佩这块玉了,仔细丢了。”
夏初岚回头看了一眼,今日挂绳松动,幸好她发现得及时:“嗯。嬷嬷帮我收起来吧。”
“哎!”赵嬷嬷应了一声,连忙找出一个精美的匣子,把玉佩放进去,藏在了多宝架上的一个暗格里。老爷曾交代过,这玉佩姑娘打小戴着,十分重要,千万不能丢了。她一直记着呢,每日都要检查这宝贝是否安好。
思安帮夏初岚梳着头发,嘀咕道:“姑娘,今日误闯后花园的那位先生真是奇了。明明看着挺温和的一个人,奴婢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呢。”
夏初岚想起那男人身上稳健如山,又磅礴如潮的气势,不由问道:“你可看见他跟何人坐在一处?”
“好像是顾二爷带来的。但不像是有身份的人,那些官员全都围着顾二爷转,不怎么理他。姑娘觉得他是什么人?”
夏初岚摘下耳珰,摇了摇头。绍兴毕竟不是都城,这儿的官员没什么眼力,那人的身份尚且不好下定论。夏家如今风头盛,有不少人的眼睛都盯着。二房和老太太那边还想大肆操办夏谦的婚礼,恨不得将整个绍兴府的名流都请来。
到底是商贾小民,没有远见,不懂树大招风的道理。
夏初岚曾不止一次地想,要是夏柏盛还在就好了。
后世的她是单亲家××大,父亲是大学教授,寡言少语,从小对她要求严苛。她努力读书,终于拿到了国外大学的offer。在国外的那几年,与父亲偶尔通话也是寥寥数语就挂断。寒暑假赚生活费,没回过国。大学毕业之后,父亲一定要她留在国外工作,她便进了一家跨国大企业,东瑞集团。
总裁谭彦是她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师兄,是个十分有能力的人。
之后工作忙碌,几乎没有闲暇想家,与父亲的联络也越来越少。
可以说,从小到大,她所有事都是靠自己扛过来的。
夏柏盛跟父亲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。他对原主很宽容,甚至有些溺爱。从小到大,原主要什么便给什么,从未说过一句重话,简直是捧在手心里疼着。也许因此,养成了原主天真单纯的性子,被一个才见过几面的男人用花言巧语给骗了,险些赔上性命。
夏初岚至今还会梦到三年前的事,情窦初开的少女与高大英俊的男人私会,看山看海,浓情蜜意。不久男人回了都城,约定半年之内回来娶她。可最后等来的却是侯府几个态度傲慢的婆子,说奉英国公夫人之命,替世子接少女过府做妾。
少女想不开,大哭大闹,夜里悲愤之下上吊自尽,被家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咽了气。母亲扑在床边大哭,父亲也是悲痛欲绝。
夏初岚就是在那个时候来的。虽与夏柏盛只做了不长时间的父女,却真正体会到了慈父之爱。
“姑娘,好了。”思安将手中那柔顺如云的长发垂放下来,冲夏初岚笑道。
夏初岚点了下头,起身走到书桌那边,想要取下午的书看,却怎么都找不到,便问赵嬷嬷:“可有看到我下午读的那本书?”
赵嬷嬷摇了摇头:“好像姑娘带出了芙蓉榭,之后便没再带回来。”
夏初岚心惊,莫非是落在拱桥那儿了?这套书是她花了重金好不容易得来的,若丢一卷,她可是要心疼的。
这时,院子里六平的声音响起来:“大公子,您怎么到这儿来了?”
思安和赵嬷嬷迅速对看了一眼,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夏初岚。大公子这个时候不去洞房,跑到玉茗居来做什么?
院子里有很低的说话声,六平又道:“您不能过去,姑娘已经歇下了……”
“狗东西,你敢拦我?快滚开!” 男人拔高声音,接着是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,好像起了争执。
夏初岚听到这,果断地披上衣服,推开门走出去。
作者有话要说:坑治:宋官署名,主要掌握采炼矿物以及钱币的铸造
某烟的存稿……几乎等于没有,暂时没有办法双更……
04、第四章
廊下的纸灯笼发出朦胧的光芒,花园里传来初夏草木清新的香气,还有几声零落的虫鸣。六平倒在地上,双肘撑着地面,站在他面前的夏谦穿着喜服,摇摇晃晃的,站得不是太稳。
夏谦胸膛起伏,听到声响,抬眼往夏初岚这边看来。
女子披散着鸦羽一般的长发,眸如星子,表情冷淡地站在光亮处。她的皮肤很清透,泛着薄薄的一层光晕,犹如月色一般迷人。她小时候很爱缠着他,总是哥哥长,哥哥短地叫着,那时他还嫌烦。可自从两年前大伯在海上出了事,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。
犹如涅槃后的凤凰,振翅翱翔于天,有着万丈光芒。他再也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。
夏谦暗暗地吞了口口水,只觉得浑身上下更燥热了。他也恨自己那肮脏龌龊的念头,但心中的感情却怎么都抑制不住。
“这么晚了,大哥有事?”夏初岚微微歪头问道。夏谦的含英院跟玉茗居隔了老远,并不顺路。这位兄长对原主也算照顾,尽管这照顾多半是为了讨家主夏柏盛的欢心,但夏初岚对他还算客气。
夏谦揉了揉前额,被风一吹,理智回来了点:“三妹,我喝醉了,分不清方向,迷迷糊糊就走到这儿来了。我头疼得厉害,劳你派个人送我回去。”
夏初岚也不多做追究,只吩咐道:“六平,快送大公子回含英院去。”
六平应了一声,连忙从地上爬起来,去扶夏谦:“小的方才多有得罪,这就送公子回去。”
……
夏谦扶着六平摇摇晃晃地回了含英院。时辰已经不早,新娘的陪嫁侍女和嬷嬷都等急了,在屋前来来回回地走。
看到姑爷回来,她们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,欢天喜地地把他扶了进去。
屋内的红案上,三指粗的喜烛烧得正旺。案上摆着四盘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红枣,桂圆,莲子和花生。画着鸾凤和鸣的红漆托盘里,放着银质的酒杯和酒壶。
新娘萧音听到响声,微微掀起盖头一角,看到众人扶着夏谦,立刻迎了过来,想搭把手。男人满身酒气,面红耳赤,东倒西歪的。人一沾床,就倒下去睡了。
萧音俯身帮他脱靴子,陪嫁的嬷嬷担心地说:“姑爷醉成这样,还怎么圆房……”
“嬷嬷,你先下去吧。”萧音小声道。
嬷嬷担心地看了她一眼,也没办法,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。
萧音望向夏谦的背影,咬了咬嘴唇。夏萧两家本是世交,她跟夏谦打小就定了亲。萧家原先是北方的大户,汴京失陷以后,家族跟着皇室南逃。她的祖父和父亲相继病死在路上,家财也损失过半,再不复当年的风光。
其实她也知道,夏家的老夫人和二夫人早就看不上她,想为夏谦另择良配。是过世的夏伯伯重诺,亲自敲定了这门婚事。只不过三年前夏谦要考科举,婚事便暂且耽搁了。
萧音知道自己不算美人,至少跟夏家的姑娘们比,差得太远。而且已经二十岁了,算是个老姑娘,夏谦心中难免不满。可他们已经成亲,日子总是要过的。
她斟酌着开口:“夫君,我知道你没睡。你我的婚事虽是父母之命,可我从小就认定了你。我会为你生儿育女,好好孝敬公婆祖母,将来你若有看中的姑娘,纳入房中,我也会以姐妹相待……”
萧音看夏谦还是一动不动的,想起自己悲凉的身世,忍不住伤心落泪:“阿音自及笄一直等着夫君。不敢求夫君的宠爱,只求夫君不要嫌弃……我,我什么都愿意为夫君做。”
她哭泣时的声音柔柔软软的,像只小奶猫。夏谦转过身去,见她盖头半掀在头顶,白皙的脸颊红扑扑的,睫毛上沾着泪珠,原本不出众的相貌陡然生出了股楚楚可怜之感。
夏谦胸中正聚着一团火,伸手便将她拉了过来,直接压在身下。
眼前清秀的面容仿佛变成了那张勾人心魄的脸:长而浓密的睫毛扑闪着,如月似水的眼眸望着他,微张的檀口似乎等着他来吻。夏谦痴迷地摸着,一下子动情地亲了上去,恨不得将她吞裹入腹!再抬头时,那张脸又变成了萧音普通的容貌。
夏谦愣了片刻,不甘,恼怒,执拗全都涌上了心头。他动手撕扯萧音的喜服,衣裳碎裂,洁白无瑕的女子胴体更加刺激了他的情/欲。
他一点都不温柔,甚至很粗暴,萧音有些被他吓到,瑟瑟发抖又不敢反抗。
……
夏初岚举着灯笼在拱桥附近找,怎么也找不到那本书。
她细细想了想,猜测书应该是被那个男人拿走了。
夏初岚有些想不通。按理说书这种东西,其貌不扬,普通人想必看不出什么名堂,更不会拿走。但若能看出那是当年由沈括之子沈冲主持修订,汴京国子监印制的版本,如今市价胜于黄金,那可就大不一样了。
有如此眼力的,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。可如此人物,怎么会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呢?君子不夺人所好。
“姑娘,要不奴婢去问问管家?”思安一边拨着草丛一边问。
“不用了,我已经知道书在哪里。回去吧。”夏初岚拢了拢身上的衣服,带着一群人往回走。江南的五月,梅雨季节,空气湿热。原主的身体不算硬朗,甚至还有点娇气,故而她穿得比旁人都多。
夏初岚踏上长廊,听到花墙那边来了两个侍女,正小声议论:“刚才我奉二夫人的命令去含英院送东西,你猜怎么着?少夫人在里头又哭又叫的,听得我浑身不舒服。”
“我娘说女子初夜,总会有些疼的。若夫君懂得怜惜,新婚夜也不会太辛苦。”
“是吗?我看少夫人的陪嫁侍女和嬷嬷脸色都变了,少夫人好像在哀求大公子呢。”
“真没想到,大公子一个读书人居然……唉,别说了,仔细被主子们听见。”
那边灯火渐远,夏初岚慢慢地在廊下走,仿佛什么都没听见。思安在后面扯了扯赵嬷嬷的袖子,耳语道:“真想不到,大公子平日里温文尔雅的,房事上竟然这么可怕。少夫人一个弱女子,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住。”
赵嬷嬷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:“小丫头懂什么,兴许是大公子想疼新夫人呢。床笫间的事等你长大就明白了。”
思安撇了撇嘴,嘀咕道:“男人要是懂得疼女人,那英国公世子怎么会不要我们姑娘……”话一出口,她就连忙捂住嘴巴,瞪大双眼看着前面夏初岚的背影。
赵嬷嬷也是身子一僵,埋怨地看了思安一眼,生怕惹姑娘不痛快。
夏初岚却没怎么在意,她的心思全都在那本书上。那人有意隐瞒身份,想必找起来并不容易。就算找到了,他既然拿走,还会乖乖把书交出来吗?
“姐姐!姐姐!”游廊的尽头奔过来一个少年,一下停在她的面前。
“衍儿?”夏初岚叫道。
少年抬起头,圆脸蛋,眉目清秀,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极有灵气,咧着嘴笑。这是长房唯一的男丁夏衍,今年十二岁。
几个伺候的侍女和嬷嬷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,忙向夏初岚行礼:“姑娘恕罪,六公子非要来找您,我们也拦不住。”
夏初岚摆了摆手,低头问少年:“这么晚了,怎么还不睡?”
“今日大哥成亲,我跟四姐五姐他们玩了许久。明日先生考课,我怕表现不好,不敢睡。姐姐能不能帮我?”夏衍摇着夏初岚的手臂,恳求道。
夏柏盛极重视子女的教育,连女儿也是开蒙起就请了当地有名的先生来教。原主算不错,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,琴棋书画都懂一些,不输给普通的大家闺秀。
夏初岚应了夏衍,一起往他和杜氏住的石麟院走。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贪玩,玩过之后还能想起课业,算是懂事了,她也没有责怪。他们的母亲杜氏体弱多病,早已经睡下,夏初岚便没有过去打扰。
夏衍的课业很好,在族学里头算是佼佼者。夏初岚没费多大的工夫就帮他温习好了功课。夏衍长长地出了口气:“谢谢姐姐,明日我就不怕先生问了。”
夏初岚淡淡一笑:“不早了,收拾下睡吧。”
“是。”夏衍听话地开始整理书籍。他将所有的书都摆放得整整齐齐,文房四宝也都擦得干干净净。桌上摆着一本顾行简编修的《论语集注》,边角被仔细修补过,显然是多次翻阅所致。
“衍儿近来在读这本书?”夏初岚拿起来问道。
夏衍点头:“族学的先生要我们看的。恰好爹爹的书阁里有,我就拿来了。顾相连任两届知贡举,选拔天子门生,号称是天下文章第一人。他修的这本书道理深入浅出,用典极多,读之受益匪浅。可惜我乃一介布衣,没有机会听他讲课。”
顾行简的书,可谓是“朝出镂板,暮传咸阳”,十分地抢手。如果动作慢一点,可能都抢不到。
夏初岚看夏衍脸上满是遗憾之色,宽慰道:“爹说过,学问勤中得,萤窗万卷书。也许很多年后,有人会以听你的一堂课为荣。”
夏衍的小脸又明亮起来,抓着夏初岚的手臂说道:“姐姐,你放心,我一定会努力的!”
“嗯。你早点睡,我先走了。”夏初岚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,站了起来。夏衍连忙跟着起身,恭敬地目送她出去。随后,嬷嬷和婢女们进来伺候他宽衣。他老成地叹了口气,嬷嬷好笑地问他:“六公子,您这是怎么了?”
夏衍耷拉着头,径自抱了《论语集注》爬上床。自从英国公府的人来过以后,活泼爱笑的姐姐就不见了,整个人都变得冷冰冰的。今日的功课,他自己其实也可以完成,只是想跟姐姐多多亲近。
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手中的书。总有一日他要高中,入朝为官,找那个英国公世子算账!
作者有话要说:这章开头昨天不小心贴到上一章的末尾去了,看过的亲不要觉得惊讶。
这部风格可能偏正?感觉会受到冷遇啊,摸着小心肝。
05、第五章
夏初岚走出石麟院,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竹匾上的“石麟”二字。那是夏柏盛亲手所书,生下夏衍那年写的,原本挂在泉州家中的书房。
天上石麟,夸小儿之迈众。他对夏衍,寄予了厚望吧。
不远处两层高的书阁,隐在重重树影里,暗色的轮廓,没有灯火。夏柏盛最喜欢收集绝版书籍和名家字画,在这方面花费不少。不管是真品赝品,买到就像个孩子一样高兴。
搬迁时,杜氏拿出自己不少的私用,将那些字画都给运到绍兴来,就收在此书阁里头。
如今纸卷犹在,却唯有落月满屋梁。
这夜夏初岚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地睡不着。找到顾二爷,也一定能找到那位先生。她倒不是心疼钱财,而是真的舍不得书,不去试试总归不甘心。可她直觉那位先生并非普通人,只怕……很难对付。
等到天快亮的时候,她才隐约有了点睡意。刚阖眼,就听见窗外的侍女在低声议论,叽叽喳喳的。
夏初岚蹙眉喊道:“思安!”思安立刻进来了,在紫色的纱帐外面轻声问道:“姑娘,可是她们吵着您了?”
“外头何事喧哗?”夏初岚不悦地问道。
思安犹豫了一下,支支吾吾地说:“是别处的几个小姐妹来传话,说二姑娘回来了。”
夏初岚从床上坐起来,揉着太阳穴。
二房的长女夏初荧两年前出嫁,男方叫裴永昭,祖籍泉州,家里是走仕途的,祖上也当过大官。裴永昭上一届科举中了第四甲,大小也算个功名,原本看不上青梅竹马的夏初荧。
恰好他没选上官,夏家二房这边出钱出力,四处托人,总算让他留在临安混了个小官,夏初荧这才得偿所愿。
商户女能嫁给官家的嫡子,说出去都是脸上贴金的事。韩氏为此趾高气昂了好一阵。
夏初岚觉得裴永昭不是良配,否则也不会等到夏家给他找好了门路,才答应娶夏初荧。但二房的人都不在意,她也懒得多管闲事。
成亲这两年,夏初荧一有事就往家里跑,此次想必也不例外。
思安看到自家姑娘不说话,以为她生气了,连忙道:“奴婢去叫她们别吵了。”
“罢了,我不睡了,随她们去吧。”夏初岚淡淡地说道,又想起一事,“二姐夫有一同回来吗?”
思安摇了摇头。
……
夏初荧领着侍女仆妇们风风火火地进了松华院,韩氏早早立在堂屋门口等着,眼见女儿走进来,连忙下了台阶:“阿荧,你不是说不回来了?怎么又……”
夏初荧将韩氏拉进屋,附在她耳边说了一番。韩氏大喜:“你当真有了?佛祖保佑,真是谢天谢地!这下娘可算是踏实了。”
夏初荧含羞说道:“前阵子老觉得恶心,原先还不信。后来请了个大夫到家里头看,才确诊了。官人原本跟我一起回来,刚好有事,晚两日才到。”
韩氏点了点头,又不放心:“还是叫家里常用的那个李大夫来给你瞧瞧吧?”
“也好。”夏初荧应道。她嫁到裴家两年了,肚子一直没动静,生怕裴永昭纳妾,频频捎信回来求救。韩氏也是用尽了各种办法,总算让她怀上了孩子。
韩氏立刻叫人去请大夫,夏初荧则名侍女将大大小小的礼盒捧到韩氏面前,逐一翻开给她看。
“娘,这些是我给你带的胭脂水粉,还有绫罗绸缎,都是眼下最时兴的样式。您看看喜不喜欢?”
“喜欢,你送的,娘怎能不喜欢?”韩氏平日里最爱交游宴饮,将自己美美地打扮一番。看到这些东西,欢喜得满面红光。
母女俩热络地聊了一会儿,四姑娘夏初婵揉着眼睛进了堂屋:“娘,是不是姐姐回来了……”她昨日跟年龄相近的兄弟姐妹们疯玩,这会儿还困得很。
“婵儿,快过来。”夏初荧将妹妹叫到眼前,忍不住夸到,“咱们婵儿长得真好看,一定能找户好人家。”
夏初婵脸红扭捏到:“姐姐说的哪里话……”
夏初荧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:“这有什么好害羞的?你都十四岁了,早晚要嫁人。正好叫娘好好帮你相看相看。”
“说到这件事我就来气。给她说了几户,她都不满意。想来得让姑爷帮忙在都内找了。”韩氏瞪了小女儿一眼,口气却是极宠爱的。夏初婵打小被韩氏娇养,心比天高,寻常人家自然是看不上的。
随后李大夫到松华院确诊了夏初荧的喜脉,连带开了几副安胎药。韩氏谢过李大夫,又将夏初荧的陪嫁嬷嬷和侍女们通通打赏了一遍。
眼看新媳妇要到老夫人那里去敬茶了,韩氏催着夏初婵去换衣服。
夏初荧拉着母亲到旁边,悄声问道:“娘可还记得我捎回来的那封信?”
““自然记得,怎么了?”
夏初荧的声音更小:“我打听过了,那件事是真的。原先英国公府那边还遮着掩着,后来莫秀庭一气之下回了娘家,莫老也是雷霆震怒。咱们得早作打算。”
韩氏的眼珠转了转,立刻会意。
夏初岚跟陆彦远的那一段往事,虽然老夫人和长房守口如瓶,但韩氏自然有能耐打听得一清二楚。英国公府对于他们这种商户小民来说,简直就跟天上的云一样,高攀不起。夏初岚跟陆彦远没有结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。
可倘若陆彦远真跟莫秀庭和离了,回来找夏初岚呢?到时那死丫头真的是飞上枝头做凤凰,老夫人的心还不知怎么偏到长房去呢。二房别说拿回当家的权力,只怕在长房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了。
再怎么说,长房也有个嫡子呢,还挺出息的,只是跟老夫人不亲而已。
韩氏不信自己斗不过几个孤儿寡母,心生一计。
……
夏老夫人住在家中的北院,院子坐北朝南,日光充足,有一片蓊蓊郁郁的林子,都是松柏之类的常青物,院子的规制也是夏家最高的。
她膝下原有一女三子,长女许多年前嫁到蜀中去了,与家中鲜少来往。长子夏柏盛,次子夏柏茂都是商人,唯有庶出的老三夏柏青早些年考下功名,在泉州市舶司当了个从九品的小官。但夏柏盛出事之后,他的官也做不下去,赋闲在家。
三房跟老夫人的关系很疏远,住在单独的一处偏院,除了平日里向老夫人请安以外,很少过来主院。
今日是萧音进门的第一日,老夫人特意也叫了三房的人过来认亲,北院才如此热闹。
夏初岚一边与杜氏说话,一边往三房那边看了一眼。她的三婶柳氏穿着对襟素底的长袖褙子,湖绿长裙,头上只简单地插着两支银钗,垂目坐着。三房的独女夏静月也是谨小慎微地站在母亲旁边,独不见三叔夏柏青的踪影。
夏初岚正觉得奇怪,老夫人扶着侍女进来,所有人都站起来行礼。
杜氏身子不好,起得慢了些。
老夫人素来不喜欢她病怏怏的样子,微微皱眉,转向长孙那边。夏谦疏朗挺拔,一表人才。站在他身旁的萧音穿着朱色绣缠枝莲的短衣薄褙子,浅色长裙,面色有些发白。
老夫人落座,压了压手,众人也都跟着坐了下来。寒暄过后,新媳妇按礼奉茶。
萧音的两条腿直打颤,咬咬牙,扶着陪嫁嬷嬷硬是跪下了。她眼睛底下有两团青影,衬得本就不出众的容貌有些憔悴。昨夜是她的第一次,夏谦却半点都没有怜惜,一直折腾到天快亮的时候,方才罢休。
她从来不知道男人在床帏之间如此凶猛,好像要把她撕扯成好几块一样。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淤痕,早上沐浴时,陪嫁嬷嬷问起,她也只能强笑着搪塞过去。
老夫人沉默地接过茶喝了,心中对这个长孙媳也不见得多满意,随便打发侍女赏了点东西,便让身旁的常嬷嬷带着萧音认人。
各房长辈都给了见面礼,等到了柳氏面前,柳氏轻声说道:“真是抱歉,你三叔他有急事,一大早就出门了。行礼便免了吧,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。”说着,便让身后的侍女把一个精致的匣子递了过去。
三房素来节俭,柳氏和夏静月都穿得很朴素。这个匣子看起来却价格不菲。
萧音谢过,韩氏在旁边插嘴道:“弟妹这话可不对,你是长辈,阿音还是应该给你磕个头的。既然三弟不在,便让她磕两个,你代三弟受了。”言谈间,口气已是不好。
既然婆母发了话,萧音便乖乖地跪下去磕了两个头。磕完头,柳氏连忙伸手,扶她站起来。柳氏也是过来人,看到新嫁娘气色如此不好,便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。
韩氏还要再说两句,却被旁边的夏柏茂扯住了袖子。可韩氏就是咽不下这口气,夏柏青究竟有什么要紧事,非在新媳妇敬茶的时候去办?分明是仗着做过官,没把他们二房看在眼里!
夏柏茂跟韩氏拉扯了一阵,好说歹说,总算没让妻子讲出更难听的话来。夏老夫人静观其变,对夏谦说道:“你成了亲,也别荒废了学业。今年的秋闱可得好好准备,全家就盼着你高中呢。”
言谈中含着几分告诫的意思,让他别耽于女色。
夏谦嘴上应是,心中却讪讪的。他明明已经很努力,但上一届的科举连个礼部试都没中,对他多少是个打击。
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坐在对面的夏初岚。她的头发梳成一个同心髻,珍珠串的发圈绕在髻上,尾端露出两条浅桃色的绑带,轻盈灵动。耳朵上戴着珍珠耳珰,那珍珠两大两小,拼成蝴蝶的形状,还用红宝石点缀出两只眼睛,异常精巧。
她惯常爱穿素色的衣裳,无论是褙子还是襦裙,上头都有刺绣的花纹,淡雅精致,加上琼姿玉貌,怎么打扮都好看。
萧音退回夏谦身边,原以为丈夫会关心地问一句,怎奈夏谦根本就没看她。顺着夏谦的目光,她看到坐在对面的夏初岚,正抬手随意地拨了下耳珰,仪态万方。
萧音不由得心生羡慕。
夏家的三姑娘,早在泉州的时候就美名远播。那时,上夏家求亲的人,每日都要在门外排队。后来夏初岚坏了名声,坊间什么难听话都传了出来,吓退了不少求亲者。但依旧有人,痴心不改。
女人果然只要长得好看,便是天大的福气了。
作者有话要说:顾相还得闷一闷,马上放出来。
06、第六章
韩氏笑着说:“娘,今儿个家里还有好事呢。阿荧有喜了!”
老夫人脸上的褶子深了几许,看向孙女,欣慰道:“好,好啊。总算是把这个孩子盼来了。老二媳妇,好好给阿荧补补身子,头胎要格外注意。”
“哎!”韩氏高高兴兴地应了。
堂屋里的众人纷纷向夏初荧道喜,夏初岚也跟着母亲杜氏说了两句话。
夏初荧趁势说道:“三妹,你的年纪也不小了,应该好好考虑下自己的婚事。若有需要二姐帮忙的地方,千万别客气。”
杜氏知道二姑爷裴永昭身边不乏一些家世良好的同僚,若对方真心肯帮女儿牵线,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。她刚要张口,夏初岚却按住她的手背,先一步说道:“谢谢二姐的好意。只是如今家中诸务繁忙,我抽不开身。”
韩氏轻蔑地撇了撇嘴。什么诸务繁忙,不过是不肯放权罢了。
众人又坐着闲聊了一会儿,便各自回去。韩氏特意留下来,在老夫人的跟前说道:“娘,三弟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?大郎媳妇第一天进门,他也不来。”
老夫人知道她心直口快,笑道:“兴许真是有要紧事出去了。他那人你知道的,不至于如此。”
韩氏暂时压下心中的不快,又说道:“其实媳妇儿正盘算着一件事,又拿不定主意,想同娘商量商量。”
老夫人微笑道:“你说来听听。”
韩氏凑过去,在老夫人的耳边悄声说了一番,老夫人拧眉道:“你想给三丫头说媒?”
韩氏点了点头,扶着老夫人的手臂道:“眼看三丫头都十七了,虽说现在夏家离不得她,可总得嫁人吧?她不嫁,对底下的几个妹妹婚事也有影响。正好我那本家内侄今年二十了,早年忙着家业顾不上亲事。我心想两个孩子刚好凑成一对,两家亲上加亲,岂不正好?只不过,这事本不该我拿主意,就先跟娘提一提。娘觉得怎么样?”
老夫人没言语,扶着榻上的罗汉围屏缓缓坐下。
长房的两个孩子虽然都跟她不亲,但夏柏盛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亲儿,对长房并不是毫无感情。她明白二儿媳想要三丫头手中的权力,这才着急。韩氏的内侄她也见过,相貌嘛,还算过得去。韩家做酒水生意,薄有家产。
若是从前,她肯定不应的。但现在三丫头坏了名声,能找到像韩家这样的也算不错了。
“事是好事,但你得跟老大媳妇说说,也问问三丫头的意思。”老夫人拍了拍韩氏的手背,和颜悦色地说道。
韩氏面上笑盈盈地应了,心中却不痛快。等回了松华院,拿夏柏茂出气:“你那侄女不过是双别人不要的破鞋!就你娘那口气,好像我们韩家还高攀了她似的!”
“你可小点声!”夏柏茂站在妻子身边,好言好语地劝道,“岚儿如今主意大,婚事岂是你能张罗的?娘都没法做主的事,你就别瞎操心了。”
韩氏扯着嗓子道:“在松华院我有什么好怕的!难道夏家的家业是靠大哥一个人挣下来的吗?当初若没有我娘家拿钱,没有你跟着跑东跑西,夏家能有今天!?她倒好,成天摆脸色给我们看!”
夏柏茂拍着她的背道:“是是是,你说的都对。可岚儿的确比我强,短短几年就让夏家变成了绍兴的首富。你别忘了,大哥从小就带她出海见识,又请最好的先生教她,是当个男孩来养的。再说了,都是一家人,你非得争长短干什么?娘还在呢。”
韩氏狠狠瞪了丈夫一眼,用力拍开他的手臂。想当初,大哥大嫂成亲数年都没个孩子,四处求医问药,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个女儿,疼得跟眼珠子似的,吃穿用度半点都不曾马虎,王公贵女也不过如此。她还腹诽过一个丫头何必花那么大的代价养。眼下看来,还是有点用处的。
可韩氏不甘心,万一那英国公世子真的找上门呢?长房一干人等还不跟着鸡犬升天。
……
从北院出来,夏衍背上书囊,鞠躬道:“娘,姐姐,我去学堂了。”
杜氏上前整了整他的衣领,看他整日里抱着一本《论语集注》,如同痴儿,笑道:“路上小心些。六郎,读书也别太辛苦了。”
夏衍乖巧地点头:“孩儿明白。娘,孩儿下学了就去看您。”
“嗯,快去吧。”杜氏挥了挥手,目送儿子离开。他又长高了不少,背影渐渐有点像他父亲了。杜氏眼眶微红,夏初岚扶着她道:“娘,外面风大,回去吧。”
杜氏应好。一行人回到杜氏的住处,夏初岚看屋里的光线暗,便叫思安去将窗边的竹幕卷起来。阳光照进屋里,顿时亮堂了许多。
杜氏的侍女思香拿着几支新摘的月季进来,烧掉柄,置胆瓶中,然后倒入水。接着从案上的青釉刻花三重香合里挑出一粒沉香丸,放进莲花香炉里的银片上,盖上炉盖。顶端的莲心小孔里袅袅升起烟来,如山穴之云,香气顿时在屋子里弥漫。
思香和思安随即躬身退下。石麟院这边除了泉州带过来的旧人,其它的侍女仆妇都是到了绍兴府之后新买的。夏初岚亲自调/教过,一个个都很懂规矩。
杜氏倚在床头,眉眼秀美,如平湖秋月,只是面色苍白。
夏初岚吹了吹勺里的汤药,一点点喂给她喝。
杜氏望着女儿娇美的容颜,想着她小小年纪,就要里里外外地操持,不禁搭着她的手腕说道:“都怪为娘的没有用,让你这般辛苦。岚儿,听娘一句劝,还是寻个好人家嫁了,别担心我跟你弟弟……咳咳咳。”
夏初岚轻拍着杜氏的背说道:“娘,嫁人的事不急。”
“怎么不急?你二姐在你这个年纪都出嫁了,初婵也在相看人家了。莫非……你还没将那人放下?”杜氏试探地问道。
夏初岚低头来回翻舀着碗里的汤药,轻轻吹气,没有应声。
“岚儿……”杜氏拿帕子掩着嘴,语重心长地说道,“那英国公世子的确是人中龙凤,常人难比。可他若真将你当回事,怎么能让府里的婆子那般羞辱你?去高门里头做妾,还不如找户寻常人家做正妻。并非娘阻止你跟他在一起,可是一想到你那苦命的姨娘……”她摇了摇头,没有说下去。
早年杜老爷做过县里的推吏,养出的一双女儿知书达理,相貌也好,十里八乡的男子都争着来求娶。只不过杜氏的姐姐跟一位衙内好上了,硬是去给人当小妾。杜老爷拦不住,只能随着她去了。
可惜风光日子没过多久,人就香消玉殒了。
妾就是个半奴,在高门里头毫无地位可言。若是亲王府那些出身好的贵妾也就罢了,像他们这样小户人家出身的,如同蝼蚁,还不是任人宰割?
所以那时英国公府派人来接夏初岚去做妾,老夫人都松口了,夏柏盛和杜氏却怎么都不肯。前车之鉴摆在那里,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去跳火坑?
夏初岚也知道,陆彦远要真的对原主有感情,何至于这些年,不闻不问?想来他只是贪图美色,过后早就把那些山盟海誓给忘了。夏初岚犯不着惦记这么一个渣男,更别提对方于她而言,只不过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罢了。
正要回杜氏,思安在外头喊道:“姑娘,六平有急事禀报!”
思安这丫头虽然性子活泼直爽,但也懂得分轻重。这样火烧火燎的,必定是有大事。夏初岚站起来,唤了杜氏的陪嫁杨嬷嬷进来,叮嘱道:“嬷嬷,看着娘把这碗药喝下。”
“哎!”杨嬷嬷立刻应了,目送夏初岚出去。
床上的杜氏又咳了两声,长长地叹口气。若不是她的身子如此不中用,家里的顶梁柱又不在了,女儿的婚事何必拖到现在。
杨嬷嬷在床边坐下来,刚才母女俩在屋中的对话,她都听见了。
“三姑娘如今掌家也是好事。夫人想想,老爷不在了,六公子年岁尚小,若上面没有这个姐姐撑着,指不定二房那边怎么欺负咱们呢。”
杜氏看了她一眼:“岚儿也是我的心头肉。不能因为我们需要她,就耽误她的终身大事。你帮着留意些,若有差不多的人家不介意当年的事,就告诉我。”
杨嬷嬷也觉得自己有些自私,吹了汤药喂杜氏:“您慢点喝,烫着呢。三姑娘的事,老身一直记着的。可您也知道那英国公府是什么人家,姑娘跟英国公世子好过,旁人稍稍打听,都不敢蹚这浑水。差一点的人家,又怕委屈了咱们姑娘。”
杜氏何尝不知此事难办?否则她也不用发愁了。
杨嬷嬷正细心地喂着汤药,思香进来禀报:“夫人,松华院那边派人过来,说要咱们准备一下,二夫人一会儿过来。”
杨嬷嬷没好气地说:“岂有此理!过来便过来,还要我们准备什么?难不成要我们夫人出去迎接她?夫人,老身得出去好好教训一下松华院的人。”
杜氏按着杨嬷嬷的手,浅笑道:“不过是个下人,你又何必生气?二弟妹向来是这样,性子争强好胜些罢了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你们帮我梳头换衣服吧。”
杨嬷嬷无奈,扶她起来。自家夫人是个知书达理的,性子温顺,素来不爱与人争。可到底是长房长媳,身份摆在那里,不能因为老爷没了,就由着旁人骑到头上来。
反正姑娘说过,二房的人客气倒也罢了。若是不客气,还以颜色也未尝不可。
作者有话要说:顾相说等等我,我还得憋一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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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7、第七章
夏初岚跟着思安走出石麟院,六平带着三房的夏静月来到她面前。夏静月跟夏初婵同岁,只略小几个月,也是极好的相貌,清丽可人。
她一见夏初岚,便急声道:“三姐姐,爹爹可能出事了!”
夏初岚镇定地问道:“出了何事,你慢慢说。”
“上午的时候,有个人把爹爹叫走了。爹爹临走时说马上便能回来,还能赶得及喝大嫂敬的茶,要我和娘别惊动你们。可是刚才我们回去,爹爹还未归,有个小厮把这封信送了过来。”夏静月说完,急忙把一封信递给夏初岚。
信封上没有具名。
夏初岚把信抽出来,抖开看了看。很普通的字体,看不出什么端倪。信上说,要夏家当家之人到泰和楼去谈事,若午时不到,夏柏青也就回不来了。
泰和楼是绍兴最大的酒楼,食客如云,生意兴隆。
“三姐姐,娘看了信就晕过去了,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……求你一定要帮帮我们。”夏静月掩面哭泣。她年纪尚小,三房又只有她一个孩子,遇事没有人可以倚靠。
夏初岚受不了女孩儿哭,看了思安一眼,思安连忙上前柔声安慰五姑娘。
夏初岚知道,如果说夏家尚有明事理的人,便是她这位三叔了。三叔跟爹志趣相投,性情相近,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,感情却胜过一母同胞的亲兄弟。三叔当年就是为了追查爹出事的真相,才被吴志远整治而辞官的。
她想了想,对夏静月说道:“你先回去,告诉三婶不要担心,我会想办法的。另外,此事先不要告诉旁人。”
夏静月听到这番话,心里一块大石总算落地了,忙不迭地点头,擦干眼泪。她知道三姐的本事,夏家能在短短的时间之内打败众多对手,成为绍兴的首富,这位姐姐居功至伟。
对于她们这些整日里只知道闷在内宅做女工待嫁的姑娘们来说,三姐的见识和气魄都太出色了。自己遇到事情只会像个没头苍蝇一样,哭着求人帮忙。可三姐片刻之间就拿出了主意。
夏静月心里,其实十分佩服她。
回到玉茗居后,夏初岚坐着把事情想了一遍。三叔帮着打理生意场上的事,但没听说得罪过什么人。那便是冲着夏家来了?可对方想要什么呢?信上没提钱财,没列要求,只要夏家主事的人过去。泰和楼开门做生意,大庭广众要行恶事也不太可能。
她一个商户小民,还真想不到什么人物要这样费尽心思地见自己。无论如何,三叔在他们手里,不得不去一趟。
她叫思安进来帮忙换了身衣裳,出门在外,穿男装行事方便,也能省去不少麻烦。思安帮她盘好发髻,仔细抚平袍上的褶皱,小声道:“姑娘,您真的要去吗?万一……”
“别担心,我有分寸。”夏初岚拿起桌上的折扇,轻敲了下思安的头,走出去了。
端午过后白日渐长,空气燥热,院子里的花草都被晒得没有精神。夏初岚在廊下走着,独自想着心事,没注意到夏初荧带着一帮人从另一条廊下走过。
夏初荧远远便看见了夏初岚,一身男装,俨然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。
她不禁停下脚步,身后的人问道:“姑娘,怎么了?”
夏初荧摇了摇头,自嘲地笑笑。每当夏初岚出现在眼前,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在意。
她的这个三妹不仅貌美如花,而且从小天赋过人,琴棋书画无论什么都是一学就会,深得师长的喜欢。长大以后,上门求亲的人更是只提夏三姑娘,礼物拜帖成堆地往长房送。那时候的夏三姑娘,当真无限风光。
直到夏初岚遇见陆彦远,一帆风顺的人生才算栽了个大跟头。
夏初荧心里难免生出几分幸灾乐祸来,原以为夏初岚从此一蹶不振了。可没想到,她如同破茧而出的蝴蝶,美得越发惊人。
难怪娘担心陆彦远回来找她。自己见过临安那么多的世家贵女,又有哪一个能比得过她?
……
夏初岚独自走出家门,碰见了同样要出门的夏谦。
夏谦主动走过来,问道:“三妹要去哪里?若有为兄能帮忙的地方,不妨说出来。你是姑娘家,还是少出门为宜。”
在旁边装作整理轿子的六平直咋舌。大公子平日里最不耐烦几个妹妹纠缠他,偏偏只对三姑娘脾气好得出奇。若说是因为姑娘手里掌家的权力,可他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子,又是读书人,吃穿用度全捡家里最好的来,根本不用巴结姑娘。
真是奇怪了。
“我出门办些事,不劳烦大哥。”夏初岚疏离地说道,眸光中含着三分冷意,径自下了台阶。她最不喜欢别人因她是个女子,就觉得她是该囿于内宅之中的。
女人跟男人一样可以立世生存,甚至不输给男人。
夏谦看着她上了轿子,两手在袖中握紧。好端端的姑娘家整日里抛头露面,成何体统?那些富贾乡绅各个都是色胚子,明着占便宜,背地里又说了许多难听的话。她不在意,他却很恼火。
恨不得将她锁起来,关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,只有他能看见才好。
夏谦的随从六福配好马鞍,过来躬身道:“公子,可以走了。”
夏谦眼见那边夏初岚的轿子离开,在六福耳边吩咐了一声:“你派个人跟着三姑娘,看看她到底去了哪里。”
六福虽然不明白主子的用意,但还是唤了个人,悄悄跟在夏初岚的后面。
夏初岚没把夏谦放在心上,吩咐轿子往泰和楼的方向走。
六平跟在轿子旁,小声问道:“姑娘,咱们要多带些人吗?”
夏初岚心里其实也没什么把握,只怕对方来头不小。她凑到轿上的小窗边,吩咐道:“你去州府衙门,把事情偷偷禀告宋大人。就说夏家若有麻烦,这旬的赋税恐怕就交不上了。”
六平犹豫:“可小的走了,姑娘怎么办?不如叫别人去……”
“对方既然约在泰和楼,又是光天化日,应该不会动手。宋大人知道你是我的人,自然会见。换个人,他未必给面子。你听我的便是。”
六平应好,匆匆忙忙地掉头走了。
……
泰和楼前竖着巨大的彩楼欢门,二楼有几名浓妆艳抹,头戴时令花朵的妓/子在凭栏叫客。门口立着个穿短衣的小倌,一看到夏初岚下轿子,立刻殷勤地跑过来:“是夏姑娘吧?小的恭候多时。”他见过画像,只能说真人更美。倒是没想到穿着男装来。
夏初岚一怔,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。她昂首,也不露怯:“前面带路吧。”
一楼大堂坐着多是散客,此刻临近中午,座无虚席。跑堂往来穿梭于各个席位之间,手举托盘,里头放着亮得发光的银质酒器。还有歌女弹阮唱曲,仔细听,词是柳三变的《少年游·长安古道马迟迟》。
“长安古道马迟迟。高柳乱蝉栖。夕阳岛外,秋风原上,目断四天垂。
归云一去无踪迹,何处是前期。狎兴生疏,酒徒萧索,不似少年时。”
那唱腔婉转低吟,带了几分悲切,与满堂的热闹格格不入。长安在北方,如今是金人的领土,改称京兆府。二十年前很多人背井离乡,追随皇室到了南方,一部分人偏安一隅,却还有一部分人心心念念着故土和少年时。
小倌见夏初岚驻足不前,催了一声,夏初岚才上楼。她也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起那个渣男,勒马望着北方,壮志满怀,器宇轩昂的样子,的确是很耀眼。
二楼相对比较安静,各个雅间的门都关着。有的门口站着强壮的护院,有的是清秀的随从。小倌走到一间有着四扇门的雅间前,先敲了敲门。得到里面的回应之后,才推门让夏初岚进去。
正对门摆着一座比人还高的单扇屏风,旁边年长的茶博士正坐在风炉前煎茶。风炉是铜所铸,三足,如同鼎。上面的铫子是银制的,其中的水翻滚如蟹眼。
茶博士闻声抬起头,只觉眼前一亮。他阅人无数,一下就看出这是个顶好看的小姑娘。真是明眸皓齿,顾盼生辉。
夏初岚点头致意,径自绕过画屏。
原来屋里的人还不少。四名侍女和仆妇低头规矩地站着,仿佛四座石雕。另一名看着等级高些的侍女,见她进来,立刻走到桌子旁边。那里还坐着位衣饰华丽的女子,正在饮茶,手中似还捏着一卷小像在赏看。
她的指甲红如胭脂,头上插着的一支步摇十分惹眼:环绕着折枝牡丹的一对蝴蝶、两只鸿雁以薄金片一一錾凿成形,再用细金丝连为一体。繁花似锦,巧夺天工。拥有这样手艺的金匠如今已经不多了,而且大都在临安。
再看相貌,算不上国色天香,但妆容精致,稍稍弥补了五官上的不足,仪态举止更是处处透着股大家闺秀的端庄和……高高在上。
那名侍女出声提醒:“夫人,来了。”
女子这才缓缓抬起头,与夏初岚四目相接,捏着小像的手指蓦然收紧,面露微笑:“夏姑娘,久仰大名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我有罪,我认错。
太短,顾相没出来。
我努力,我加油,我改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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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8、第八章
屋里燃着特制的合和香,是从西洋运来的。还有一股大食国蔷薇水的味道。大食蔷薇香气馨烈,数十步尤可闻到。仰赖于繁盛的海上贸易,如今买到这些番货并非难事。但不是任何人都能买得起。
夏初岚站在原地,行礼道:“我与夫人素不相识,不知夫人为何要扣下我夏家的人?”
“我只是想见你。”女子弯了下嘴角,自报家门,“我是莫秀庭。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字吧?”她尽量保持声线平稳,实则心里很乱。因为手中画像上的女子,远没有真人来得好看。纵然她来之前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,也不得不承认,这个女孩站在这里,自己就已经输了。
竟然是莫秀庭!夏初岚怎么也想不到,会跟这位见面。
“听过。可夫人和我之间,有何好说呢?”她脸上很淡然。一个是正室,一个是旧情人,见面多数都跟仇人似的。而且正室的爹是参知政事,也就是副相,位高权重。反观她这个旧情人,区区商户女,跟人家真是云泥之别了。
夏初岚不是原主,跟莫秀庭没有那么多的爱恨纠葛,倒是觉得渣男跟正室也算是门当户对了,挺相配的。
莫秀庭原以为对方听到自己的名字,至少该惊讶一下。可眼前的女孩沉着冷静,不卑不亢,好似浑不在意。她是莫怀琮之女,又是英国公的儿媳妇,寻常人巴结都来不及,就连宫里的娘娘们见到她,也都亲亲热热的,还没人敢不把她放在眼里。
“你先坐下吧。”她和气地说道,“这茶饼是我带来的北苑贡茶,绍兴应该没有,你尝尝看。”
北苑是皇家茶园,在福建路的建州。方圆三十多里,内有四十六座茶园。每年开春,需雇用当地上千名采茶工人同时上山,脚步声响若惊雷,蔚为壮观。北苑茶闻名遐迩,精品频出,更有前人今人专门著书立作。
夏初岚不为所动:“我人既然已经来了,还请夫人先放了我三叔。他与我们之间的事情并无关系。”
“我倒忘了。”莫秀庭笑了笑,叫来侍女吩咐几句,那侍女就开门出去了。她继续说道:“你放心,他只是在别处喝茶。我担心你不肯来见我,才出此下策。不过你这三叔当真关心你,一听到是英国公府来人,便急急赶来了。你坐下吧。这位茶博士点茶的手艺甚好,能在茶汤之上瞬息变幻出多种图样,堪称一绝。不想看看么?”
这女子看着挺和气,实则十分厉害,句句压着人。就凭她懂得从夏家那么多人里,单拿三叔来要挟,便不能掉以轻心。
夏初岚索性依言坐了下来。刚才来时,外面站着两个护院,屋子里又有这么多人,只怕想走没那么容易。反正她的人都留在下面,六平也应该见到宋云宽了,不愁没人救场。
既来之则安之,正好听听这个女人到底要干什么。
***
本朝的州府衙门大都破旧,虽栋施瓦兽,门设梐枑,区别于普通的建筑,仍是不太起眼。因为地方上要用钱之处实在太多,像修缮衙门这样费钱费力又无关政绩的事,任上的官员都不会去做。一个弄不好,还要被身边的判官和朝里的台谏官参一本。久而久之,各地破旧的府衙倒也成了为官清廉的一种标志。
六平跑到衙门口,冲官差行礼:“劳官爷进去通报一声,城南夏家的六平有急事求见宋大人!”
城南夏家不就是绍兴的首富么?官差知道宋大人一向重视这些城中的富贾,赋税可全靠着他们,于是板着脸说道:“你在此处等着。”
“有劳官爷!多谢官爷!”六平一边擦汗,一边鞠躬。
州府衙门一般与官员居住的官舍连在一处,便于办公。官差走过官舍内不大的天井,停在紧闭的堂屋门前,小声道:“大人,夏家有个叫六平的要见您。”
“等着。”里头传来宋云宽的声音。
官差不知道宋大人的意思是要他等着,还是要夏家的人等着,只能杵在门外。
堂屋内,顾行简坐在木椅上,翻看卷宗,听到夏家时手指微顿了一下,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异常。这卷宗记录着宋云宽在绍兴任上三年所处理的重大案件,还有赋税,田亩,人丁的增减情况。
宋云宽垂首站在旁边,时不时地掏出手帕擦额头上的汗。他后背的朱色官服湿了一大片儿,官帽上的翅头微微颤动,眼睛直盯着顾行简修长白皙的手指。
谁能想到堂堂宰相大人竟会亲临绍兴府,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?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
“我如今停官留职,是微服出行。宋大人不用拘礼,坐下便是。”顾行简抬手道。
“下官不敢,下官还是站着罢。”宋云宽笑着应道。他也是今早才从进奏院下传的邸报里知道,顾相被皇帝停官了。可顾相权倾朝野,势力盘根错节,在不在野其实并无多大区别。就凭皇上对他的宠幸,想必很快就会复起。
宋云宽又偷偷打量了眼面前之人。年轻,实在是太年轻了,玉质金相,气度不凡。就算布衣加身,那股凌厉的压迫感却遮掩不住,往那里一坐,他这个正四品的大员,双腿都有点发软。
“我记得宋大人是明法科进士出身?”顾行简随意地问道。
明法科是专攻律学的人才,在本朝一度有很高的地位,甚至比明经科二甲进士及第的出身还要高。尤其是宋云宽那一年的明法科,出了很多的重臣。
宋云宽立刻恭敬地回答:“正是。但小的不才,选官时,没能考入大理寺,反而去了地方,当过县尉和司理参军。这些卷宗上都有写。”
顾行简点了点头,终于合上卷宗,放在手边的圆桌上,看向宋元宽,含笑道:“我没事了,宋大人去忙吧。”
“不忙,不忙。相爷不妨在绍兴多留几日,让下官尽尽地主之谊。今夜下官想在泰和楼为您接风洗尘,请您赏脸,一定要来。”宋云宽拜道。
顾行简的眸色冷了几分:“莫说如今我停官在家,不欲惊动绍兴府的上下官员。便是我仍在中书之位,也去不得这泰和楼。宋大人难道不知,赴非公使酒食者,杖八十。”
宋云宽一抖,又言:“那下官还有两幅字画想……”
“宋大人。”顾行简肃容道,“考官凭的是真才实学,不必做无用之事。”
宋云宽的手在袖子底下搓了搓:“下官,下官没有别的意思。听说不久前台谏参,参了您一本,说您结党营私,任人唯亲。您一手提拔的吴大,大人被大理寺鞫谳。他连累您被,被……您一定会没事的。”他一紧张连话都说不利索了。
吴志远在福建路的时候就是个通窍的人,上下官员都与他交好,政绩也不错,市舶司的岁缗成年增长,为三司之首。调任户部侍郎之后,在朝中也是过得风生水起。但吴志远身上的污点其实不少,只因是顾行简提拔的,自然归到顾相那一派,没人敢动他。
宋云宽打听到,这次是主战派的大臣想要兴师北伐,怕顾行简阻扰,故意打击他,才从吴志远下手,致使他被连累。
顾行简意味深长地看着宋云宽。进奏院管朝中和地方的文书传递,隶属门下省。各省司的邸报通过进奏院下传地方,通常只是报个任免的结果。此次皇上虽停了他的官职,但台谏官上的折子都被压在了御案上。按理说到了宋云宽这里,不应该知道得这般清楚,只能说进奏院有邸吏泄露了风声。
看来这位宋大人,本事还不小啊。
宋云宽被顾行简看得心虚,汗如雨下。难道自己又说错话了?
顾行简端起茶杯,轻呷了一口,闲谈般说起:“吴志远是我授意严办的。我能一手提拔他,自然有本事将他拉下来。至于被连累,也在意料之中。”
宋云宽吓得“噗通”一声跪在地上,惊得说不出话来。相爷,相爷为何要同他说这些?堂堂一位朝官的罢黜下狱,被宰相大人说得如此云淡风轻,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。他忽然有些后悔,非得进临安的市舶司干什么?嫌命太长么。
顾行简站起身,走到跪着的宋云宽身边,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宋大人不用怕,做好本分就是。告辞。”说完便开门出去了。
宋云宽瘫坐在地上,摘下官帽,魂都去了一半。太可怕了,谈笑间就决定了一位官员的仕途生死。
过了一会儿,官差进来找宋云宽,看到知府大人呆怔的模样,连忙蹲下身问道:“大人,您怎么了?”
宋云宽这才如梦初醒,叹了口气:“扶本官起来。你刚刚说夏家来人了?”
“是啊,一个叫六平的小厮,还在府衙外面等着呢。大人,您没事吧?脸色看起来很不好。”官差担心地说道。他在衙门里头也干了不少年,自这位宋大人走马上任,还没见过他这般模样。
宋云宽想想刚才在屋里的那个人,还有点后怕,重新戴好官帽,说道:“本官去换身衣服,你把人带进来。”
六平等了许久,在衙门外焦急地走来走去,总算听到宋大人传唤。他一见宋云宽,就把事情一股脑儿地说了。宋云宽摸着胡子琢磨,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,敢在绍兴府绑人?吃了熊心豹子胆!
宰相还在这儿呢,万一听说他连辖下的良民富贾都保护不力,他的仕途便堪忧了。更何况他跟夏家的关系素来不错,否则也不会去喝夏谦的喜酒。
他果断地吩咐身边的官差:“叫几个人跟六平去泰和楼,本官倒要看看是何人敢在绍兴的地界上放肆!”
作者有话要说:顾相:找老婆去咯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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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9、第九章
莫秀庭叫雅间里的人都退下去,夏初岚则认认真真地品起茶来。这茶甘冽清香,半点苦涩也无,茶汤清澈,跟市面上能买到的茶叶大不一样。果然好东西只会集中在少数权贵手里头,她今日也算跟着沾光了。
她不慌不忙的,静等着莫秀庭开口。费了如此周折将她约来,肯定不是请喝茶的。
莫秀庭见夏初岚很沉得住气,不由地看了她好几眼。女子爱美是天性,临安那些夫人姑娘们出门前无不悉心装扮,细细描摹,以求妆容精致。这个女孩儿却素面朝天。但是底子实在太好了,纵然不施粉黛,也能艳压群芳。
“听说你们家原来在泉州生意做得很大,为何搬到绍兴来了?”莫秀庭终于缓缓地开口问道。
夏初岚放下茶碗,说道:“我爹在海上出事,算命先生说那边的风水不好,要我们往北迁,最好在都城附近落脚。”其实当初说的最好之处是都城临安,但临安乃天子脚下,寸土寸金,商贾云集。再加上陆彦远的原因,所以他们才退而求其次选了绍兴。
莫秀庭思忖,绍兴离临安这么近,若说夏初岚没动过什么别的念头,她才不信。早年去泉州暗查的人回来说,夏初岚可是死活都要跟陆彦远在一起,做妾都不在意的。
“你跟世子爷,这几年可有通过书信?”莫秀庭又试探地问道。
等了半日,总算是说到正题了。夏初岚轻笑道:“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,怎么还敢高攀世子爷?当年的事是我年少无知,早就过去了。如果夫人担心我还存有什么非分之想,那大可不必。好马还知道不吃回头草。”
莫秀庭被噎了一下,索性直言道:“世子爷来了绍兴,或许他会来找你。你就不想见他么?”
陆彦远到了绍兴?夏初岚全然不知。她刚占了这具身子那会儿,时常梦见在泉州的事情。虽然不是当事人,但那些事仿佛亲历,这具身体应该还保留了对陆彦远的强烈意识。她也想过如果陆彦远回来找原主,她要帮原主说些什么,做些什么。
可是年复一年,陆彦远音讯全无,原有的念头也都烟消云散了。原来的夏初岚早已不在人世,那些爱与恨,又有什么意义。
她还没想好怎么说,雅间的门忽然“砰”地一声被踢开了。
一个人影从屏风那头走了过来。男人高大英挺,剑眉入鬓,眸若星子,身上穿着窄袖战袍,护腰佩剑。这人真是少有的好看,如同阳光般耀眼。难怪三年过去,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。
陆彦远,这个仿若隔世的人。夏初岚握着茶碗喝了口茶,不知为何,竟尝出了些许苦涩的味道。
陆彦远没想到屋中是这般光景,愣了一下,停在那儿。三年不见,虽然偶能听到她的消息,说她如何浴火重生,执掌夏家,成为绍兴首富。但印象里,她还是那个扑在他怀里撒娇,叫他陆郎的小姑娘。直到今日一见,的确是不一样了。特别是刚才扫过来的那一眼,冷漠得如同陌生人,同时又带着几分倨傲。
美人如画,甚至更好看了。犹如拂晓绽放的花,带着露水的清灵,又沾染着晨辉和霞光的绚烂。
侍女仆妇们也都跟着涌进来,跪在雅间中,齐声道:“夫人恕罪,我们实在拦不住世子爷……”
莫秀庭先是错愕,然后站了起来,端庄地说道:“你们都出去吧。”那些人便又鱼贯而出,屋子里瞬间只剩下三个人。
空气仿佛凝滞般安静。
“莫秀庭。”陆彦远开口喊道,声音低沉,尤带着武将的凌厉。他的目光迅速掠过夏初岚,上前一把执着莫秀庭的手腕,将她提到面前:“我到绍兴是来办正事,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
“夫君,您弄疼我了。”莫秀庭挣了挣,可是男人的力气太大,她越挣扎,他抓得越紧。她没办法,哀怨地说道:“我离家数日,甚是思君。听说您到绍兴,我也就跟着来了,却怎么都找不到您。想起初岚妹妹也在这儿,便叫她过来喝了杯茶。仅此而已,您又何必紧张呢。”
这女人说话可真是绵里藏针。言下之意就是陆彦远故意躲着她,因为夏初岚才现身了。
“我早说过,我跟她不过是逢场作戏,玩玩而已。区区商户女,值得我挂心么?我来绍兴,的确是有要事。”陆彦远扯着莫秀庭的手臂就往外拉,“跟我走。”
从始至终,他都当夏初岚不存在一样。
但莫秀庭太了解陆彦远了。他的心思藏得很深,越是装作不在意,心里越是在意。她原先也被骗了,以为他早就忘了夏初岚。直到在他的书房里无意间发现了一幅卷起来的小像,就插在皇上赏赐的龙泉窑青釉画筒里。
他说是当年画的,不小心留在画筒里。她自然不信,两人为此大吵一架。
夏初岚放下茶碗,站起来道:“世子不必麻烦,应该是我走。”她往前走了两步,忽然觉得头晕得厉害,不由伸出手扶着屏风的边沿。怎么回事?难道是茶有问题?
陆彦远看出她不对劲,差点过去扶,又强行忍住,掐着莫秀庭的肩膀,斥道:“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!你真以为没有王法吗!”
莫秀庭也是一愣,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。难道是看到陆彦远来了,夏初岚故意演戏给他看的?但听到男人这般质问,她反而露出笑容,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:“夫君心疼了?若是我下毒害她,夫君会把我如何?交官府严办么?”
陆彦远懒得跟她胡搅蛮缠,正要过去查看,外面又冲进来一群官差,一下子把雅间挤得满满当当。
“你们是何人,这里也是你们能闯的吗!”莫秀庭蹙眉喝道。官差们面面相觑,头一次遇到犯事的人还这么理直气壮的。
六平和顾居敬跟在后面进来。顾居敬穿着檀色宽袍,头戴幞头,神态悠闲。他原本在泰和楼跟老友喝酒,听到官兵上楼的动静,便走出来看热闹。没想到看见六平,他隐约记得昨日夏家的酒席散后,这个小厮帮着送客人出门,好奇之下便跟了过来。
“姑娘,姑娘您怎么了?”六平蹲下身,夏初岚已经没什么意识了。顾居敬立刻执了夏初岚的手腕。看脉象,好似没什么异常。他们顾家有祖传的医术,只不过他学艺不精,看个寻常的头疼脑热还行,这种就看不出端倪来了。他想着还是回去找阿弟吧,那家伙的医术可是能跟太医院的太医切磋的。
“你们对我家姑娘做了什么!”六平抬头吼道。他是夏家搬来绍兴以后收的人,并不认识陆彦远。
顾居敬没想到陆彦远会在这里,拱手一礼:“顾某不知世子在此,失敬。你们这是……?”他装作什么都不知情,实际已经猜到了一些。无非是正室找到了旧爱施压,怕二人旧情复炽。但就凭莫秀庭的出身和教养,应该做不出伤人之举。
陆彦远面无表情地说道:“误会一场,我刚来,夏姑娘不知为何身体抱恙,晕了过去。这里……我来处理,还请顾二爷找个大夫给她看看。”
“好说,好说。”顾居敬转身吩咐六平,“我的住处就在旁边,你们姑娘现在情况不明,不如先到我那儿去。刚好有个现成的大夫在。”
六平脑子里嗡嗡的,还没反应过来。世子?不会是那位世子吧!他又看了看陆彦远,相貌谈吐都不像是普通人。他心道坏了,八成是了,姑娘怎么就遇到他了?
“这厮,我跟你说话呢。”顾居敬又重复了一遍。
六平方才回过神,心中有些犹豫。虽然顾二爷是大商贾,有身份有地位,不至于欺负一个小姑娘。可是贸贸然将姑娘送到一个男人的住处去,只怕不妥当。
“凭我跟你家老爷的交情,还能害她不成。把人弄醒要紧,快些走吧!”顾居敬催到。一会儿围观的人多了,不知道又要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来。这丫头已经够不容易的了。
六平没办法,实在担心自家姑娘的安危,只能听顾居敬所言。刚好楼下有给钱就能差使的婆子,六平连忙叫来一个,要她背上夏初岚,跟在顾居敬后面走了。
等他们走后,陆彦远同那些官差交涉。
莫秀庭站在旁边,她方才看到顾居敬出现,已然是大大地吃了一惊。再看到顾居敬竟然带走了夏初岚,更觉得匪夷所思。这可是当朝宰相的兄长,临安的大商贾,声名赫赫。听他所说,好像跟夏家有些私交?想不到夏初岚出身这么低微,竟也能攀上如此人物。
她偷偷地看了陆彦远一眼,心里又有几分窃喜。关键时候夫君还是护着自己的。
作者有话要说:为了激励大佬们多给烟留言,这章还是送四十个小红包,前二十和随机二十。
我有努力在写了,尊的,不要嫌弃我,泪目。
10、第十章
绍兴虽不如临安繁华,但也是个大城。市坊制度被彻底打破以后,百姓可临街设铺,不用按时启闭。无论繁华街道或是偏远小巷,衣食住行所需之物均能便利地买到。
顾行简在街角的书坊里买了两本书,就回到顾居敬买的那座民居。民居不起眼,只是个小四合院,门开在巷子里。
崇明正在院子里练剑,看到顾行简提着包裹回来,连忙过来接。顾行简回到屋子里换了身凉衫,便坐在西侧间里看文书。崇明悄悄进来添过两次茶,其余时间就坐在门口的石墩上,托腮看着天空。相爷被台谏官弹劾停官之后,难得清闲几日,到绍兴来散心。可人在这儿吧,心还在朝中。
昨夜那么晚回来,还秉烛看文书。崇明磨墨的时候偷偷瞄了两眼,大到三省吏人的裁减啊,小到临安的雨水啊,全都要相爷过目。这哪里像是个停官的人。分明是把政事堂给搬出来了。
“阿弟!阿弟快来帮忙!”顾居敬人未到,声音已到。
崇明立刻站起来,怯生生地回头看了一眼。二爷这是怎么了?明知道相爷喜静,还这么大声。
顾行简正在写字,眉心已经皱了起来,仍是提笔蘸墨,装作没听见。
“阿弟,要出人命了!”顾居敬又高喊了一声。
顾行简闭了闭眼睛,把毛笔搁在笔架上,额角突突地跳。他就知道清静不了几日,兄长便会原形毕露。他起身走出房门,来到庑廊下,看到顾居敬大步进来,身后跟着一个婆子和一个小厮。婆子还背着人,他们一同进了东边的耳房。
不知道又捡了什么阿猫阿狗回来。他拍了拍衣袍,准备退回去。
顾居敬从耳房跑过来:“阿弟,我这有个人……”他话未说完,顾行简已经打断:“我没空,让崇明找个大夫来看。”
“是夏家那个丫头!”顾居敬生怕弟弟拒绝,一把拉住他的手臂,故意夸张道,“我今日在泰和楼喝酒,遇到陆彦远和他的夫人,这丫头也在。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,怪可怜的。你医术那么好,不能见死不救吧?”
顾行简淡淡地看着兄长。夏家的几个姑娘,能让兄长这么热心的,也只有夏柏盛之女夏初岚了。他不置可否,就这样被顾居敬强行拉去了耳房。
崇明愣了愣,相爷几时变得这么好说话了?他也跟了过去,想瞧个究竟。
耳房里,婆子正坐在床边给夏初岚擦脸,不停地对六平说:“我老婆子活到这般年纪,还没见过这么俊的丫头。那些人怎么下得去手哟。”
顾居敬把顾行简拉到床边,又亲自去搬了张杌子,让他坐下。他道:“你们俩快让让,大夫来了。”
婆子和六平连忙让开,顾行简也不说话,伸手搭脉。
六平忍不住打量他,男人脸颊瘦削,皮肤玉白,身上的衣服很朴素,看起来气质温润,就像个普通的教书先生,但又有股说不上来的气势。六平总觉得他面善,好像在哪里见过。忽然想起来,这不是昨天跟顾二爷一起来的那位留胡子的先生?咦,胡子呢?
顾行简搭完脉,平静地收回手。顾居敬忙问:“怎么样?是被下毒了吗?”六平也着急地看过来。
顾行简问六平:“当时她在的地方燃香了?”
六平连忙回答:“燃了,小的闻着是股很浓烈的香味,不像是平常用的东西。这位爷,是香有问题吗?”
顾行简摇了摇头,四下看看。顾居敬会意,连忙递了条干净的帕子过去。顾行简边擦手边说:“你家姑娘本就气血两亏,有晕眩之症。那香应该是番货,气味浓烈,寻常人若闻不惯,身体便会不适。取薄荷放置塌旁,再熬点八珍汤给她服下。”
顾居敬点头,忙打发那个婆子跟着崇明去办了。他们这次微服出行,没多带人,身旁连个婢女都没有,只能将就着使唤临时雇来的婆子。
顾行简起身,见六平还盯着床上的人,杵着不动,便淡淡地说:“若不出所料,一个时辰内她会醒过来。你先回家去报个消息,免得家中长辈担心。最好再叫个贴身侍女过来,方便照顾。”
六平连忙应是:“还是您想的周到,小的这就去办。”他一边往外跑,一边想,来之前分明还很有戒心,不放心将姑娘带到陌生男人的住处。可是见到这位先生以后,又觉得他是个谦谦君子,没来由地相信他。这位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呢?
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。刚刚还晴空万里,这会儿便乌云密布,雷声轰鸣,将有一场大雨。顾居敬跟在顾行简后面,一直走到西厢房。顾行简无奈地停下脚步:“阿兄跟着我作何?”
顾居敬赔着笑容:“我想起还把老友丢在泰和楼里,没个交代。家里请阿弟代为照看一下,如何?”五大三粗的男人,笑容可掬。若不是见惯他生意场上那些手段,当真以为是个大善人。
顾行简没说话,径自坐下继续看文书。顾居敬就当他答应了,兴冲冲地走了。
过了一会儿,果真大雨滂沱,天地间升起一层水雾,朦朦胧胧的。夏初岚被雨打在瓦上的声音弄醒,支着身子坐起来。陌生的地方,身旁没有人。她下床走到屋外,雨势太猛,移动不得。她只能站在庑廊下,四处看了看。
江南普通的两进民居,堂屋阔三间,青瓦覆顶。院中种着一棵高大的梧桐,根部有转砌的六边形护坛,旁边摆放着几盆不知名的小花,没有人往来。
她隐约记得晕过去以前,看见了六平和顾居敬,应该是他们带她来的。她觉得有些冷,抱着手臂坐在门边的石墩上,仰头看着梧桐的树冠发呆。
她来自后世人人平等的社会,今日是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特权阶级跟庶民阶级的不同。好比她是商户女,莫秀庭是官家女,从出生就决定了各自的命运。不论是住的地方,用的东西,还是嫁的男人,以后生的孩子,差别都太大了。
就算莫秀庭要害自己,也有的是办法,多的是人替她去办。她犯不着亲自动手,那样太有失身份了。
夏初岚忽然生出无限唏嘘。倘若她没有来,原主没有上吊自尽,那个被毁了名声又失去父亲庇护的少女,恐怕终究逃不过被命运的洪荒所吞噬。可纵然她来了,除了改变夏家覆灭的命运,依旧改变不了她的出身。
因为这样的出身,让莫秀庭觉得她痴心妄想,让陆彦远觉得她根本不值一提。
“何为高贵,何为低贱?”她喃喃自问,觉得有些迷茫。
“这么大的雨,坐在外面,不怕淋着么。”旁边有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来。
夏初岚回头看去,身材修长的男人站在雨里,一手执着伞,另一手端着白瓷碗。伞是倾着的,他的肩膀还露了些在外面,被雨打湿,药碗上却一粒水珠都没有。
他很瘦,颧骨便显得突出,修皙清俊,眼睛……她一下子认了出来:“您是昨天那位先生?”只是没有胡子了。
顾行简收了伞靠在墙角,端着药碗走过来:“我阿兄带你回来的。这是八珍汤,只剩下一点残渣,有点苦,将就着喝。”
这事本不该他来做,但崇明和婆子正在后厨收拾残局。平日家里不怎么开火,多是叫的外食。崇明原以为那个婆子会,哪知道婆子也是个生手,两个人一顿折腾,险些将厨房给烧了。
见夏初岚不接,只顾盯着自己看,他道:“怎么,我脸上有东西?还是担心这碗药有问题?”
“不是,多谢先生。”夏初岚连忙伸手将碗接过来,低声道谢。盯着人看确实失礼,她只是太意外了,原以为要费一番工夫才会再见的。但是人家出手相救,书的事反而不好开口了。
药果然有点苦,还有股焦味,她一边喝一边眉头紧蹙。好不容易喝完,她嫌弃地将药碗拿远一些,侧头轻咳两声。好苦,舌头都麻了。
果然还是个孩子。顾行简忍不住一笑,背手看着从屋檐落下的雨线:“方才你问,何为高贵,何为低贱。人的出身固然没办法选择,路却是由自己走出来的。在本朝,寒门子弟也可以跃居宰执之位,反而是世家大族,如若子孙不争气,繁华富贵也维持不了几代。所以,何谓高低?你能将夏家经营至此,已是十分难得,没必要为出身介怀。”
刚刚他都听见了?夏初岚看着男人瘦削的侧脸,仿佛跳跃着光芒,心中一动。他是在安慰自己吧?顾家虽然出了个权势滔天的宰相,一个大商贾,但听说原先也是清贫人家。
她本就是有感而发,还没到妄自菲薄的地步,不过这段话,她记在心里了。
“多谢先生指点。不知先生如何称呼?是做什么营生的?”夏初岚试探地问道。这人看谈吐,看气势,都很不简单。
“我也姓顾,家中行五。以前在国子监教书。”顾行简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。
这话不欺人。早年他担任过国子博士,虽然任期很短,但跟手下的学生都处得很不错。那些孩子大概同这丫头差不多大,很爱缠着他,“老师老师”地叫个不停。如今,他们大都在各地任职,逢节令便会派人上门送礼物,远的便捎封书信来问候。
为人师表最有成就感的,便是桃李满天下了。
夏初岚知道他也许有所隐瞒,但在国子监教书,已非常了得。国子监的学府所教出来的,可都是未来的官吏,国家的股肱之臣。
两人正说着话,雨也渐收,太阳又出来了。
“姑娘,姑娘!”思安从外面冲进来,停在夏初岚面前,担心地问道,“您没事吧?六平回来说您晕过去了,奴婢都吓坏了。”
六平跟在后面进来,先对顾行简行了一礼。无论如何,今日这位爷和顾二爷都帮了姑娘,他很感激。
“我没事。”夏初岚问思安,“三叔可回家了?”
思安也看到顾行简了,只觉得奇怪,还来不及细想,听到夏初岚问她,连忙回到:“三爷平安归来,还一直派人过来问您的情况。姑娘,我们快回去吧,夫人和六公子都很担心您。”
夏初岚点了点头,转身对顾行简施礼道:“多谢先生和令兄相救,改日必备薄礼答谢。为免家人担忧,我不便久留,告辞了。”
“举手之劳,无需言谢。恕不远送。”顾行简淡淡地说完,转身离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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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多绍兴人,但烟不是啊,只是个背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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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1、第十一章
回去的路上,夏初岚坐在轿子里,长长地叹了口气,居然忘记提书的事,只能再找机会了。今日谈过之后,只觉得对方是个谦谦君子,实在不像是乱拿别人东西之人。
这位顾五先生,与她平日里见到的那些富贾乡绅的确太不一样了。满身的书卷气,谈吐不凡,大概是阅历丰富的缘故,老成持重,就像个师长。与初次见面不同,虽然他身上还带着那股压人的气势,却有意收敛了许多。还有他眼中的风采,如同夏夜坠落的星光般吸引人。
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一个人——后世的师兄谭彦。
她找工作那会儿,东瑞在国外并没有什么名气,只有一个办事处。因为同学的推荐,她才去应聘。没想到面试的人,正是总裁谭彦。那时候国内的东瑞已经从快要倒闭到蒸蒸日上,十分有实力。但对于一个能将一手烂牌打成好牌的老板来说,野心不止于此。
她的条件在同时面试的人里面不算最好的,但最后谭彦只录取了她一个。她问过原因,谭彦说,因为在她的眼中看见了曾经的自己。
谭彦其实比她大不了几岁,也是个练达稳重的人。在工作上,一直是她亦师亦友的存在。她总是习惯于仰望那些能力出众的人,因为他们身上都拥有着与众不同的光芒。
或者,她也渴望能成为那样的人。
夏初岚回到夏家,还来不及换一身衣服,就先到石麟院去了。
杜氏和夏衍都在等她。杜氏急得饭都吃不下,她知道女儿一贯主意大,又事关三叔,必定会亲自处理。可都没弄清楚对方是什么人,怎么敢独自前往呢?实在太冒险了。
她看到夏初岚走进来,连忙直起身子:“岚儿,你可担心死我们了。”
“姐姐!”夏衍立刻跑到夏初岚的面前,皱着眉头问,“是那个坏世子来了吗?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?”
夏初岚轻轻摇了摇头:“我没事。”又走到杜氏的面前,“娘,是我不好,让你们担心了。”
杜氏拉着她的手叹气:“你毕竟是个姑娘家,真把自己当成男孩儿了么?万一那人有歹意,你怎么办?我叫了李大夫过来给你诊脉,你就在此处沐浴换身衣服。刚好我们都没吃,你和我们一道用些饭菜。”
夏初岚微怔,这母子俩一个病中,一个还在长身体,竟然因为担心她,连午饭都没有用。她独自过了许多年,自问足够坚强。但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发觉,家中有人等待,有人牵挂,已变成了心底的一种柔软。
等吃过东西,李大夫也过来了。他长着山羊胡,人不高,眼神却透着股精明。仔细询问了一番,才缓缓说道:“那位先生所言不假。合和香闻惯的人不觉得什么,闻不惯的人吸入过多,就会头晕呕吐,只要断了香也就没事了。倒是姑娘这体质,月事不准,得多喝些八珍汤,补补气血。”
杜氏听到夏初岚没有大碍,整个人才轻松了,又让杨嬷嬷把李大夫说的话都记下来。等送走李大夫,她让夏衍先回自己屋里去,单独留了夏初岚说话。
“岚儿,真是英国公世子?”六平回来说的时候杜氏还不信,眼下看女儿的神色,分明有异。那个人就像他们长房心头的一根刺,老爷走之前,也是不放心的。
夏初岚没有隐瞒:“是陆彦远的夫人扣下三叔,我也见到了陆彦远。”
杜氏听到这里,不由地握紧了她的手,眼中满是担忧。
“娘,他们没把我怎么样,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。我不会再痴心妄想,更不会跟那个人再有什么瓜葛。他到绍兴来是另有要事,与我无关。至于他的夫人,经过今天的事,应该也不会找我麻烦了。”
杜氏看她面色平静,不像是装出来的,便说道:“你想明白就好。他们是世家大族,我们招惹不起的。听说是顾二爷帮了你?改日可得好好谢谢人家。”
“嗯。我知道。”
杜氏笑了笑:“今日你也累了,早些回去休息吧。”
夏初岚走了以后,杨嬷嬷便说:“夫人怎么不跟姑娘提二夫人来过的事呢?”
“提那个做什么?反正我是不会同意的。”杜氏扶着杨嬷嬷站起来,声音有些疲惫,“二弟妹让韩家跟夏家联姻,一来是要我们准备丰厚的嫁妆给韩家,二来岚儿嫁人了,便得把掌家的权力交出去。掌不掌家我倒是没什么,但岚儿的婚事绝不能马虎。”
“理是这个理。可夫人不是想给姑娘找门好亲事?那韩家的大公子韩湛相貌周正,人也老实,韩家的家境也还可以。若他不介意姑娘以前的事,未必不是一桩……”
杜氏挥手打断她:“韩家大郎再好,我也不能委屈岚儿嫁给一个商户。否则老爷泉下有知,定会责怪于我。此事需得从长计议。”
杨嬷嬷也不再说什么。姑娘的婚事本来就难办,夫人又如此挑剔,恐怕真是嫁不出去了。
……
夏初岚从杜氏的住处走出来,看到夏衍背手站在廊下,仰头看着天空。他脸上还有未脱的稚气,神态举止却像个大人一样。夏衍是杜氏和夏柏盛唯一的儿子,又是夏家的长子长孙,若不是夏柏盛不在了,应该享受夏家最好的一切。
可他从未抱怨,努力上进,没让母亲和长姐操过心。
夏衍看到夏初岚,几步走过来,深吸了口气才说:“姐姐,我有事情想跟你商量。”
夏初岚点了点头,示意他说。
“我,我想参加六月的补试。”夏衍鼓足勇气说道。
夏初岚吃了一惊。补试是国子学和太学的入学考试,每三年一次。国子学和太学都属于国子监,但国子学只招收京官七品以上的官家子弟,入学考只是走个过场,十分简单。相反太学面向全国招生,对考生并没有身份上的限制,相对来说入学考试也困难。
但一入了太学,好处便很多。除了免除丁粮,徭役,朝廷还会出钱养士。最重要的是,成绩优异者,可以免发解试和礼部试。上舍生里最优者,甚至可以不用参加科举,直接授予官职,称为“释褐状元”,名望比参加科举的状元还要高。
“补试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。你还小,可以三年以后再考。”夏初岚中肯地建议。据她所知,本朝好像还没有十二岁就被太学录用的先例。夏谦也曾考过太学,因为考题太难,都没有答完就出来了。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。
夏衍坚定地说道:“我想试试。入太学要三年才能升为上舍生,到时候我就十五岁了。若再等三年,升为上舍生要到十八岁。我不想等那么久。”
夏初岚看着夏衍:“为何急着考太学?”
夏衍用力抿了抿嘴唇,说道:“我想做官。等我做了大官,姐姐想嫁给谁就嫁给谁,再也不用怕那个英国公世子了!我才是家里的男人,我不想你那么辛苦,我要保护你们!”
夏初岚一愣,没想到是这样。
这三年,因为占了原主的身子,她一直在做姐姐和女儿,却从没有把夏衍和杜氏视作真正的亲人。直到今日听到夏衍说出这番话,她心中不可谓不震撼,甚至有些愧疚。
她主动摸了摸夏衍的头,语重心长地说道:“衍儿,太学不是不可以考,但我希望你是为了自己去考。在你长大以前,姐姐会保护好这个家,所以你不用担心。”
“可我还是想试试。”夏衍垂着眼睫,小声道,“太学里的先生都是鸿学大儒,还经常能请到当朝的宰执讲学,能学到很多东西。我不是说族学的先生不好,只是他讲的东西实在太浅了。”
夏初岚立刻明白了。族学里都是年龄不同的孩子,有大有小,悟性也有高有低。先生为了照顾年纪小和悟性低的孩子,讲的东西必然不会太深,而夏衍又比同龄的孩子聪明太多了。
“晚上我带你去三叔那里,问问他的意思。如果三叔觉得可以考,便让他来帮你准备。我们试试,如何?”
夏衍一下子高兴起来,激动地握着夏初岚的手。他原以为姐姐会反对到底,没想到姐姐是支持他的!他一下子就有信心了。
这次夏初岚没有抽回手,只是对他笑了笑。
人的出身固然是没有办法选择的,但路却是由自己走出来的。
***
午后,烈日炎炎,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热气。松华院的侍女仆妇们一边在院子里洒扫,一边忙着把各处的格子窗卸下来,装上竹幕和绣花纱帘。
夏初荧坐在堂屋里头,喝着安胎药,与韩氏说话:“娘,大伯母没有同意您提的婚事?”
韩氏递了盘果脯过去:“别提了。我只开口说了个大概,她就拒绝了。我还想她这回怎么这么硬气,直到大郎跟我说,陆彦远来绍兴了,我才明白。长房大概还存着几分攀上英国公府的心思,这才拒绝我。”
“他真来了?”夏初荧拿着一粒果脯放进嘴里,“大哥又是怎么知道的?”
“先前,你大哥派了个人跟在夏初岚的后面,看到她进了泰和楼,不久后官兵也去了。具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,只知道夏初岚被顾二爷带走,陆彦远和莫秀庭两个人则到府衙去了。”
夏初荧酸道:“夏初岚还真是好命,什么大人物都跟她有关系。大伯能跟顾二爷攀上关系,也算是长房的福气了。官人说过,这位顾二爷手眼通天,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,门路广得很。他若肯帮大哥,连太学都进得。”
韩氏当然知道顾居敬的本事。可顾居敬根本不买二房的账,昨日来喝喜酒也是心不在焉的,她有什么办法,总不能巴巴地找上门去吧……不如打听一下他住在何处?为了儿子的前程,她就是拉下这张脸又如何。
“姑爷!”外面的侍女喊了一声。韩氏和夏初荧俱都惊诧地望去,就见裴永昭风尘仆仆地进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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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篇幅预计在50-60之间,所以不可能出现十章洞房,二十章生包子这样的节奏滴,但一定尽可能多写对手戏。
周末反正不爆更就爆肝!
12、第十二章
裴永昭眉清目秀,穿着一身圆领窄袖袍子,头戴软幞头。
“官人,你不是说要晚几日才能来?”夏初荧喜出望外,连忙迎了过去。
裴永昭没说话,只对韩氏点了点头,便径自坐在了榻上。他虽是芝麻大的小官,可周围来往的士大夫,家里的正妻都是官户出身,只有他娶了个商户女,说出去都觉得没面子。
他很不爱来夏家,这种远超一般民庶家规制的院子,就像生怕旁人不知道自己多富有一样。要不是夏初荧有孕,加上他此行到绍兴有事,他才不会来。
韩氏与他寒暄,他也只是随意敷衍几句,便拉着夏初荧回房了。
“我问你,英国公世子可有来过夏家找你妹妹?”裴永昭一本正经地问道。旁人或许不清楚,妻子娘家的事他还是知道得很清楚的。妻妹跟英国公世子好过这种事说出去难听,但关键时候可能还会有点作用。
夏初荧摇了摇头:“当然没有,您真以为世子爷能看上我那妹妹?”
裴永昭蹙了蹙眉,希望落空,脸色便沉下来了。
夏初荧拉着他问:“官人,可是有什么事?您不妨说出来,我们一起想想办法。”
“跟你说什么?你一个妇道人家,还能帮我谋划官场上的事?”裴永昭讥讽道。每当这个时候,他就后悔当初一时心软,娶了夏初荧。若是娶个官家女,至少这种时候能去跟老丈人商量。他那个老丈人,满身铜臭,畏妻如虎,能指望什么?
夏初荧低下头,手捏着裙子,十分委屈的模样。
裴永昭看她这个样子,想到她肚子里还怀着自己的孩子,软了口气:“跟你说说也无妨。金国内乱,跟咱们谈和的完颜昌被贬到行台去了。金国皇帝启用了一个新的大将完颜宗弼,十分好战,似乎想撕毁和议。朝中的主战派大臣正劝皇上出兵,皇上似乎被说动了,只是军饷很成问题。朝臣都在捐钱,还发动了临安的商贾,但钱没凑够,世子就到绍兴府来了。”
南渡以后,因为各地遭受战乱,损毁程度不一,经济正在逐渐复苏中。但国库也才刚刚扭亏为盈没几年,并不算充裕。然而打战没有军饷却是万万不行的。
这时候可是在英国公父子面前长脸的好时机。裴永昭见不到位高权重的英国公,只能在英国公世子这里找机会。
这些政治的事情夏初荧当然听不懂。她平日里就喜欢打扮,养花,逛胭脂水粉铺子,哪里知道什么金国和议的。不过她还算聪明,立刻抓住了重点:“官人想见英国公世子?”
“怎么,你有办法?”
“官人,我倒是知道世子如今人在哪里。”夏初荧凑到裴永昭的耳边,与他说了几句。
***
宋云宽坐在公堂上摸着胡子出神,没注意到官差已经回来了。旁边的书吏提醒他:“大人,好像是去泰和楼的人回来了。”
宋云宽头也不转,摆足了官威,扬声道:“人犯都押来了?”
“宋大人。”一个有力的声音喊道。
宋云宽扭头看过去,只见庭前立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,伟岸不凡。他身后跟着一个华服宝饰的女子,神情高傲。这两人跟萧条的公堂显得格格不入,宋云宽警觉地站了起来:“二位是……?”
“禁军殿前司,陆彦远。”男子取出令牌,气势如虹地说道。
宋云宽双腿一软,险些跌到案下去。幸而旁边的书吏眼疾手快,扶住了他。宋云宽一边扶正跌歪的官帽,一边匆匆走到陆彦远的面前行礼:“下官绍兴知府宋云宽,拜见殿帅。”
那些带陆彦远回来的官差顿时惊住了,纷纷跪在地上。
英国公世子只是荣衔,并没有实权。陆彦远真正让人畏惧的身份是禁军殿前司都指挥使,从二品的高阶武官,掌管天子亲兵,都城防卫。非皇帝的亲信做不到这个位置,而且他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殿帅。
陆彦远回头对莫秀庭说:“你先回避一下。”又对宋云宽道,“劳烦宋大人在官舍腾出一间空房给内子休息。”
“是,下官这就去办。”宋云宽立刻叫了书吏过来,带莫秀庭去官舍了。
陆彦远径自走到宋云宽的位置坐下,宋云宽站在旁边,吩咐人去端茶。今个儿到底是什么好日子,他从前没见到的大人物,跟走马灯似地来。刚走了个宰相,又来了个殿帅,这下绍兴可热闹了。
“我到绍兴府来,是有公务在身。”陆彦远道,“朝廷要兴兵北伐,但军饷不够。绍兴府离都城最近,故来找宋大人想想办法。”
宋云宽拜了拜:“殿帅您知道的,当年金兵追到南方来,绍兴也遭到了破坏。这几年刚刚好转了些,您看看这府衙破成这样都没钱修呢,又哪来钱给您凑军饷呢。”他倒不是推诿,这话着实不假。绍兴因为靠近临安,恢复得不错。但百姓难得过上安稳的日子,又有谁希望再发生战争。也只有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,不察五谷,只为逞自己的英雄意气,才想着收复河山。
陆彦远扫了他一眼:“我不想为难宋大人,只要城中富贾的名册。”
要名册可比拿钱容易多了,宋云宽立刻去办了。
没多久,陆彦远手里便有了本名册,字体工整,上头大概有数十人。首个位置,赫然写着夏家,主事夏初岚。他脑海中不由地浮现泰和楼里见到的女子,清冷倨傲,冰清玉洁,几乎惊艳了他。
当年在泉州的时候,他便被她的容色所迷,但美则美矣,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直到这次重逢,才发现正是少了这样独一无二的气质。皎若明月,清若芙蕖,一下子就印在了脑海里。
宋云宽恭敬地说道:“下官是按照征收的赋税来排列名次的,身价跟都城里的自是没法比,但也都算是本地的大富贾了。”
“两日后,我要见到名册上的所有人。”陆彦远收回思绪,公事公办地说道。
“是,下官来安排,请您和夫人到官邸休息。今夜下官安排酒席,为您接风洗尘。”
陆彦远没有拒绝,说了声:“告辞,不必送。”便起身离开了。
府衙外停着辆马车,陆彦远的侍从正牵着马,莫秀庭的侍女仆妇都站在马车旁边,还有一小队护卫跟在后面,阵仗不可谓不大。莫秀庭故意走得慢一些,前面的男人却丝毫没发觉,她咬了下嘴唇,主动伸手拉住他:“夫君,你还生我的气吗?我真的没有对初岚妹妹怎么样,不信你去查。”
陆彦远冷淡地说:“我派人护送你回都城去。”
“可我不想走。”莫秀庭抱住他的手臂,柔声道,“让我陪着你好吗?知道你有公事要忙,我就是想照顾你的饮食起居,肯定不给你添麻烦。”她这阵子也想明白了,母亲说的没错,做姑娘时候的骄傲在男人面前半点用都没有。她的男人年轻英俊,手握重兵,家世显赫。说句不好听的,多的是人等着她让出正妻的位置,好往上扑。她不看牢点,怎么行?
陆彦远本来想把手甩开,但想到岳丈和父亲正在都中四处筹措军饷,在这个节骨眼上,他若是对莫秀庭态度强硬,影响的可能是大局。
“随你。”他没挣开,继续往前走。
莫秀庭的侍女先扶着她上了马车,陆彦远刚要上去,忽然有人在旁边大喊:“世子!世子且慢!”
四个护卫立刻上前,将那人拦住:“什么人,不得放肆!”陆彦远本不想理,又听那人说:“下官知道世子为军饷的事头疼,下官是来献策的!世子听听又何妨!”
陆彦远一顿,这才侧头看去。
一个眼生的男子,但自称“下官”看来也是官吏。他抬手,那四个护卫便撤了下去。男子跑到他面前来,行礼道:“下官是户部的官员裴永昭,听说世子您在凑集军饷,特来为您分忧。”
懂得到官衙这里来堵他,也是个消息灵通之人。
陆彦远满不在乎地开口:“说来听听。”
“每当征伐,必须动用国库。然本朝特殊,国库并不充裕,是以要向民间的大商贾……”
“我很忙,说重点。”陆彦远毫不客气地打断,气势压人。
裴永昭一抖,立刻说道:“下官听说临安的商贾拖延不肯捐钱。您到绍兴来募捐,想必也是这种情况。商人都唯利是图,不施以好处,他们怎么肯乖乖把钱财拿出来?下官这样想……”他低声说了一通,然后道,“您可以试试,若行得通,他们便会心甘情愿地拿钱出来。而临安的商贾本就在天子脚下,看到绍兴如此,想必也会慷慨解囊了。”
陆彦远仔细琢磨了下对方的话,点了点头:“刚刚你说,你叫什么名字?”
裴永昭笑着一揖:“下官裴永昭,在户部做事。”尚书省的官员除了那些朝官和主事者要在省司当直,像他这样九品以下的小官每日都无需点卯。
“你随我去官邸,再详细说说。”
裴永昭大喜:“下官听凭世子差遣。”
陆彦远随手招来一个人,侧头吩咐两声。那人立刻去牵来一匹马,扶着裴永昭上去了。
作者有话要说:猜猜经过一天吐血奋斗,烟的存稿还是不是个发光的蛋!!
本章剧情需要~~顾相不在小黑屋人家明明在憋大招!!
送红包只是一点小小心意啦,毕竟除了红包,我什么也没有……总不能……以身相许吧……吧。
☆、第十三章
这日夜幕降临,顾居敬才从外面回来。
他直接走到西厢房,看到顾行简手里拿着一本书,正望着书封出神。那本书看起来很旧了,不像是新买的,顾行简却当个宝贝一样。
崇明轻手轻脚地点灯,特意对顾居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。
“阿弟,你可知道皇上已经同意北伐了?英国公在皇上面前立了军令状,必在半月之内筹足军饷。朝官都在捐俸禄,陆彦远还特地跑到绍兴来,要召见绍兴的大商贾。”他声若洪钟,崇明在旁边听了直摇头。
顾行简揉了揉耳朵:“知道了。”
“你还能坐得住?这场战能打得赢吗?”顾居敬在旁边坐下来,叹了口气,“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,战事一起,老百姓又要叫苦不迭了。”
顾行简将书放在桌上:“这样也好,能挫一挫金国的锐气。”
顾居敬奇怪道:“你不是一向主和的吗?若是英国公他们胜了,往后朝中的局势就对你不利了。”
顾行简不以为意:“金国内乱,完颜宗弼主战,想撕毁和议南下。这次与其说是我们北伐,不如说是自保。以现今的国力,要想战胜金国几不可能,金国也胜不了我们。最后必定再次议和。若是英国公战场上表现好一些,议和之时,便能不被金国掣肘。”
顾居敬想了想,拊掌道:“皇上畏惧金人,现在虽然一时被说服,但很快就会后悔,想要议和。到时,朝中没有人比你更了解金国,皇上必定会再启用你。你都算好了,是不是?”
“不用算,时局如此。”顾行简拿起桌上的书,找了布仔细包好,淡淡地说,“我带崇明出去吃些东西。晚归。”
顾居敬还在想今日听到的消息,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。他越想越觉得不对,这家伙停官停得刚刚好,既不用与主战派的人为要不要出兵争论,又能避过朝官募捐军饷一事。
等他想再问两句,屋子里早就没有人了。
***
吃过晚饭,夏初岚带着夏衍到了三房。三房住在偏院,跟主院隔着一片杉树林,到了夜晚也是凉风习习。
之前夏初岚已经让六平来报过信,夏柏青便在堂屋里等着他们。
偏院这边比不上主院,堂屋只面阔一间,陈设简单,书倒是随处可见。夏柏青身穿襕衫,坐在榻上与柳氏下棋。夏静月在旁边做针线,时不时看看花架上摆着的那盆凤仙花,红如霞光,开得正好。
“三叔,三婶!”夏衍在门外叫道。
夏柏青抬起头,立刻站起来:“岚儿,衍儿,你们来了。”他刚刚不惑,满头青丝,唯独两鬓有些霜白。这头发,是三年前夏柏盛出事的时候,生生急白的。整个人很清瘦,身上的衣袍都不太撑得起来。
柳氏看到姐弟俩来了,也很高兴,跟着起身。
夏初岚和夏衍进来行礼,夏静月连忙去搬了两张杌子过来。寒暄过后,夏初岚道:“三叔三婶,你们是长辈,快坐下吧。”
“三姑娘,真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才好。听说为了你三叔的事情,你受了不少的委屈。”柳氏愧疚地说道,“我跟月儿终日在内宅,也没个主意,多亏你帮着出头。我们本来想亲自过去道谢,又怕打扰到你休息……”
夏初岚摆了摆手:“三婶不要见外,都是一家人。三叔平日里也帮了我许多,而且这次的事本就因我而起。好在现在都没事了,这次过来,是想向三叔请教。”
“你但说无妨。”夏柏青抬手道。
夏初岚看向夏衍,让他自己说。夏衍便把想考补试的事情说了,最后拜道:“衍儿请三叔指点。”
夏静月端来冰好的酸梅汤给他们喝,闻言吃了一惊:“六弟弟,你要考那么难的补试?大哥当初去考的时候,年纪比你还大,可是连题都没有做完呢。”
夏衍一边喝酸梅汤,一边不好意思地说:“五姐,我也没有把握,所以才来问问三叔的意思。这酸梅汤真好喝,谢谢你。”
夏静月甜甜地笑道:“你慢点喝,还有。”
夏柏青看着夏衍,沉吟了片刻。夏衍平日有什么不会的,也会拿过来问他。他对这个孩子的实力还是知道的。
“衍儿悟性高,学习也刻苦,试试倒也没什么。虽说太学录用学生的平均年龄在十五岁,但若考不上,也可以先当个外舍生。国子监里头藏龙卧虎,对衍儿来说,的确更好。当初顾相就是只当了一年的太学外舍生便参加科举,最后连中三元的。”
夏衍连忙说:“三叔,我怎么敢跟顾相比呢?我只要能在太学听到顾相讲一堂课,就知足了。”
夏初岚只知道顾行简是少年状元,倒没想到他这么了得。难怪被读书人奉若神明。若不是吴志远的事情,她对这个人还是挺好奇的。
“既如此,那接下来请三叔帮衍儿准备补试,娘那边我去说。”
夏衍雀跃,忙站起来向夏柏青鞠躬。夏柏摸着他的头,说道:“衍儿,时间所剩不多,你得辛苦些。”
“我听三叔的,我不怕!”夏衍坚定地说道。为了那个目标,为了能够一睹那个人的风采,什么苦他都能吃。
夏初岚又问了夏柏青有关补试和国子监的一些事情,夏静月也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听着。她时不时地看向夏初岚,灯火在她脸上投出暖暖的光晕,眉目精致如画。她心想,三姐姐真是好看,那种淡然大气,不俗不媚,想模仿都模仿不来。
一屋子的人正有说有笑的,思安跑进来,在夏初岚耳边说:“姑娘,顾家那个先生来找您,此刻人就在门外。”
夏初岚一怔,立刻站起来道:“三叔三婶,我有些事,离开一下。”
……
大概是白日下过雨的缘故,晚上还有风,广袤的夜空漂浮着几朵淡淡的云。
夏初岚也不知自己为何走得很快,并且没让思安他们跟着。等到了门口,她才停下脚步,调整了一下呼吸,从容地走出去。
街上还有过往的行人,旁边一家店的门口竖着杆子,上面悬挂灯笼,被风吹得轻轻摇晃。那人站在灯笼底下,眺望着长街的尽头,身影清雅至极。俊秀的少年侍从站在他身后,也颇吸引眼球,但风采却远远不及他。
这个人明明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之人,偏偏身上又有那种权贵阶级才有的压迫感,当真矛盾。
她忽然想起来那日顾五好像以兄长称呼顾居敬,顾居敬的弟弟,岂不就是……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。宰相公务繁重,朝乾夕惕。逢节令都未必可以休假,更别说像这样的日子在外逗留。也许只是从兄弟罢了。
夏初岚走过去,站在他的背后:“先生找我?”
顾行简原以为要等一阵子,没料到她这么快就来了。
他转过身,见她换回了女装,玉雪琼花般,觉得还是这样更好看些。他将手中提着的布包递过去:“昨日捡到姑娘的书,看到其中有些残页,便带回去帮姑娘修了修。”
他是特意来还书的?夏初岚打开布包,里面正是那本不见的《梦溪笔谈》,原本破损的地方被补得整整齐齐,比书坊里卖书的人补得还要细致。她也想过修书,这样能让书的寿命更长一些。但是她自己不会,书坊里的人又怕不尽心,因此一直没动过。
“多谢先生。先生修得实在太好了,不胜感激。”夏初岚翻着书,由衷地说道。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讨要,没想到对方主动送回来了,还帮忙修好,真是意外之喜。
崇明在旁边扁了扁嘴,暗道,相爷这手本事可是在馆阁跟人学了好多年的。多少高官拿着昂贵的古籍求着相爷修补,都被相爷拒绝了。为了修这本书,相爷昨夜可都没有睡。
顾行简看到她高兴,嘴角也浮现出一点笑意,忽然就想起以前在国子监的那些学生来。对于爱书读书的孩子,他向来是喜欢的。
“你为何看这本书?”他问道。眼下稍微有些财力的人家,也都让女子读书,但是读的书还是局限于五经,诸子,像这样涉及知识面极广的杂谈,连参加科举的试子都未必看。
夏初岚很自然地说道:“最早是看到熙宁年间与辽国划定边境的事而仰慕沈公的才学的。”
顾行简意外,熙宁是南渡以前神宗的年号了。熙宁八年,沈括奉命出使契丹,与辽国解决边境问题。当时辽国大臣提出以黄嵬山和分水岭为界,本朝的官员甚至都不知道这两个地方在哪里。沈括根据两国以前来往的文书,提出以石长城为界,没让辽国侵占一里地。
这件事一直被引为佳话,成为文官不费一兵一卒捍卫领土的美谈。
顾行简是监修国史,又是沈冲的学生,所以对这段往事知道得很清楚。如今连很多新入朝的年轻官员都已不知此事,没想到她……还真是个有趣的孩子。
崇明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,两个人都望向他。他摸着肚子,低头委屈道:“爷,我饿了。”
顾行简会意,对夏初岚道:“我们还要去夜市,就不打扰姑娘了。”说着举步便走。
“爷,您真的知道夜市在哪里吗?”崇明担心地说,“从我们住的地方到夏家不太远,您却走了很久……”他还以为相爷在体察民情呢。
夏初岚看到顾行简停下来,认真思索的表情,想起第一次见面,他就走错了地方,不由笑道:“先生对绍兴不熟吧?若您不介意,等我片刻,我带你们去夜市。当做谢谢您帮我修书。”
顾行简回头,淡笑道:“那就有劳姑娘了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连中三元:解元,会元,状元。属于考神级别。
晚上别等我,估计会晚。么么哒。
☆、第十四章
夏初岚回去换了一身男装,只说要出门,也没说去干什么。赵嬷嬷本不放心她晚上出去,但有思安和六平跟着,城中还有巡铺,也就没有拦着。
夜市集中在几条主要的街道,如同白日一样喧闹。整条街灯火如龙,人潮熙攘,小贩沿街叫卖。有固定的铺子,也有挑担子推车的浮铺。卖的东西很多,有各色美食:羊脂韭饼,糟蟹,香辣罐肺,腊肉,姜虾,脆螺,蛎肉……整条街都弥漫着香气。
崇明看了暗暗流口水,六平和思安便给他买了很多吃的,热情地招呼他。他先看了看顾行简,等到顾行简点头,他才放开胆子吃。到底是孩子心性,也不再冷冰冰的,跟六平和思安两个人算是熟了。
顾行简吃得很少,夏初岚特意买了一家很好吃的羊肉荷包给他,崇明立刻阻止道:“使不得,我家爷吃素的!”
夏初岚只能顺手递给崇明了。原来他是茹素的,怪不得这么瘦。
他们走到一位卖素饼的老者面前,顾行简停下来,拿出铜钱买了一个,闲谈起来:“老人家,听你的口音好像是北方人?”
老者点头道:“这位先生好耳力,老朽是开封人。二十年前带着一家老小逃到南方来的,二十年咯,这口乡音还是改不了。”
顾行简又问:“这几年光景如何?”
老者熟练地舀出米浆,平摊在铁板上,说道:“刚来那会儿老是打仗,整日里没个安生的,吃住也不习惯。这几年好多了,生意也做得不错。可还是老想着回去,日日想,夜夜盼,也不知朝廷什么时候才能打回中原,祖坟跟根都在那儿呢。先生,您的饼,拿好咯。”
顾行简接过饼,道了声谢,默默吃着往前走了。
夏初岚看他好像在想事情,便没有说话,安静地走在他的身旁。思安跟六平嬉闹,她回头看了他们一眼,两个人便不敢再闹了。崇明咬着鲜嫩的羊肉,打量夏初岚。这位姑娘可真是七窍玲珑的心思。明明没见过几回面,好像就能摸清相爷的脾气了。
等顾行简回过神来,一条街快要走到头了,灯火阑珊。
“想起些旧事,冷落了姑娘。”顾行简带着歉意说道。
夏初岚摇了摇头,她也不喜欢男人话太多,寡言些正好。这时,一个推着车的货郎过来,大概板车上的东西堆得太高了,他看不见前面,又到了下坡的地方,忽然加速。
“姑娘小心!”六平高声喊道,人已经飞快地跑过来。因为那个货郎的板车眼看就要撞到夏初岚了。
顾行简眼疾手快,伸手搂住她的腰,抱着人转过身去:“崇明,拦住车!”
崇明微愣,立刻过去帮着货郎稳住板车,这才没冲到闹市里去。
夏初岚没防备忽然被人抱住,双手下意识地抵在男人的胸前,几乎摸到了他的心跳。她不经意间抬头,落入了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眸里。满街的灯火和喧嚣好像都消失了,只有眼前这个人,还有她猛然加快的心跳。
“不好意思,真是不好意思!二位没事吧?”货郎跑过来,关切地问道。
夏初岚这才回过神,轻轻从顾行简的怀里退出来,感觉耳根发烫。顾行简倒也没责怪货郎,只提醒道:“下次担心些。夜黑本就看不清路,此处人多,伤到人就不好了。”
“小的注意,小的下次一定注意!”货郎看到两人没事,也没提要他赔钱,松了口气。又道了几声不是才走了。
六平和思安围着夏初岚问长问短,顾行简站在一旁,无意识地看了她一眼。刚才她陷在他的怀里,抬眸的那瞬间,他的呼吸竟然有些乱了。这丫头绝色,当真不能离得太近。
崇明走到他身边,低声道:“爷,您没事吧?看样子只是个普通的货郎,没有可疑。”
顾行简点了下头,走过去对夏初岚道:“天色不早了,我送姑娘回去。”
回去的路上,两个人都没有说话。离夜市远了,灯火就没有那么辉煌,地上的两个影子一长一短,中间隔了些距离。两个巡铺的兵士迎面过来,正小声交谈:“兄弟今夜可得打起精神,听上头说英国公世子到了绍兴,可不能出什么岔子。”
“放心吧,你我在这一带干了这么多年了,也没出过什么大案子。倒是英国公世子跑到绍兴来干什么?”
“我听府衙里的官差兄弟说好像是要打仗了,来凑军饷的,把绍兴富贾的名册都要去了。”
两个兵士说着话就走远了。夏初岚听得真真切切,没想到陆彦远来绍兴是这个目的,只怕很快又要和他见面。她是很不想跟这个人打交道的。
顾行简看到她的神色,问道:“在想捐钱的事?”
夏初岚顺势说道:“国家要打仗,国库不够,向商贾募捐也是惯例。前朝太宗时期战事频仍,我朝已经算少了。只是绍兴的商贾远没有临安的富庶,捐钱也轮不到我们才是。”
顾行简熟门熟路道:“以国家的名义筹募军饷,一般会有很好的交换条件。比如盐引,茶引,或者可用布帛等折换赋税。而且此事乃自愿,官府也强迫不得,不必过分忧心。”
他说这番话的时候,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上位者的笃定,又不像是个教书先生了。夏初岚觉得这个人真是藏得很深,不太看得明白。刚才在夜市里曾靠得那么近,现在仿佛又远隔山水了。
思安在后面小声地跟六平说话:“你有没有觉得,咱们姑娘跟这位顾先生看起来还挺配的?”
六平不同意:“这位先生好像年长姑娘许多,哪里配?”
思安偷笑道:“刚才顾先生救下姑娘,我分明看到姑娘的耳根红了。你进府以后,有看到过咱们姑娘对谁害羞吗?年长怕什么,会疼人啊。我阿爹就比我阿娘大许多岁,照样恩恩爱爱的。”
六平细想一下,姑娘对这位顾先生,好像真的不太一样。想必是这位先生有什么过人之处吧。
快到夏家的时候,夏初岚主动开口说道:“我到了,先生不必再送。”
顾行简也没有多言,带着崇明离去了。
等他们走远了些,夏初岚才继续往家里走,心事重重。裴永昭从另一头过来,心情似乎很好,还哼着小曲儿,两个人在门外打了照面。
裴永昭道:“三妹,这么晚了,刚从外面回来?”
“嗯。”夏初岚淡淡地,不想与他多说话,正要走上台阶,裴永昭追上来道:“三妹,是一家人我才告诉你。英国公世子来绍兴筹集军饷,要商贾捐钱。夏家是绍兴的首富,这件事恐怕逃不掉。你可得早作准备。”
夏初岚侧头看他。裴永昭一向看不上夏家,这次竟然破天荒地关心起夏家的事来了?
裴永昭当然不会说自己今天去干什么了,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,先进去了。
夏初岚懒得理他,进家门以后,吩咐六平把门关好。她仔细想了想,又把六平叫过来:“盯着裴永昭。”
“是。”
夏家的大门关严,角落里有个人走出来,迅速地跑向街角。那里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,驾车的人捍腰佩剑,一看就是军士。那人在马车旁边行礼道:“世子,夏姑娘回来了,裴永昭也进了夏家。”
驾车的人道:“怪不得不让我们送呢。这种小人,居然靠出卖自己妻子的娘家往上爬,可耻!世子,您当真要用他说的法子?”
陆彦远下了马车,远远地望着夏家的方向。大门似乎修得与普通的富庶人家无异,廊檐下挂着两盏红灯笼,除此之外也不怎么起眼。他原以为裴永昭是有人故意派来献计的,便观察了一阵子。眼下看来不过就是个不择手段想要往上爬的小人,不足挂齿。
天色已经晚了,城南这里没什么店铺,四下寂静无声。陆彦远往前走了两步,握紧拳头,走回来低声道:“我们回去。”
两个随从愕然,等了这么半天,人都没见到,就要回去了?这位夏姑娘可真厉害,世子爷行事果断,从来不会如此踟蹰,更别提等一个女人了。
须臾,马车驶进夜色里,不留痕迹。
***
崇明一晚上吃了许多东西,有点撑,走回来以后,还没有消食,又在院子里打拳。
顾居敬比他们还晚回来。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,绍兴又有不少生意上的朋友,要谈生意,要应酬。这些人都可算是他的耳目,果然有消息灵通的人,已经打听到陆彦远后日要在哪里见绍兴的商贾,他特意赶回来,要告诉顾行简。
他一进院子里就把一个纸包扔给崇明:“给你带的羊肉包子,热腾腾的,赶紧吃。和你们爷出去肯定饿坏了吧?那家伙走路老出神,性子又闷,胃口像个女娃娃一样,难为你跟着他了。”
崇明摸了摸肚子,为难道:“二爷,我已经吃得很饱了……”
顾居敬觉得奇怪,便追问晚上发生了什么事。等听完崇明的叙述,他惊得说不出话,半晌才问:“他,他是去找夏家的丫头,还抱,抱了人家?你确定是抱,不是推?”
崇明用力点了点头。当时他也觉得很意外,这些年喜欢相爷的女子可谓是前仆后继。都城里还开了赌局,押哪个女子能把相爷拿下。就连每回进宫赴宴,也总有家世显赫的王公贵女主动追来送花啊,赠笺啊,相爷看都不看一眼,更别说碰她们一根手指头了。
顾居敬觉得不可思议,莫非这棵铁树终于要开窍了?他赶紧问道:“你们爷人呢?”
“一回来找了本佛经,然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。”崇明实话实说。
顾居敬无语,抱了个女人就要看佛经,他果然还是高兴得太早了。
作者有话要说:爆更,我做到了!【吐血倒地不起】
要爱的鼓励!爱的,鼓励!
15、第十五章
夏初岚沐浴之后,换了身薄绸的小衣,坐在妆台前,赵嬷嬷和思安帮她熏干头发。她从铜镜里看到后面书桌上放着那个青色的布包,便叫思安去拿了过来。
她重新翻开书页,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。纸页间浮动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味,又让她想起那人的怀抱。
他的脸是清瘦了些,身上却不然,胸膛挺结实的,手臂也很有力。而且当时的反应之快,甚至超过了崇明。她早就看出来崇明有身手,走路都带着风,说是随从,应该是他的护卫。
这人身份成迷,她隐约有点猜想,但又本能地不敢往深处去想。
赵嬷嬷看到她这个样子,跟丢了魂一样,真是稀罕,便用眼神询问思安。出去的时候人还好好的,肯定是晚上发生了什么事。思安对赵嬷嬷点了点头,在姑娘面前也不敢开口说。等到熏干了头发,伺候姑娘躺上床了,思安才把赵嬷嬷拉到了外面说话。
“我瞧着姑娘好像是对一个人上心了。”思安对赵嬷嬷耳语道。
赵嬷嬷惊讶,赶紧追问。思安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。
赵嬷嬷却严肃了起来:“那顾五先生是什么来历,你打听过了吗?这个年纪,家中可有妻室?从前在国子监教书,那现在呢?若是一个家徒四壁的伪君子,满口胡言,只是看上我们的家财,贪图姑娘的美色呢?”
赵嬷嬷毕竟年纪大,想的事情也多。而且英国公世子那件事以后,她对姑娘看得更紧了些。这个顾五先生凭空出现,不得不提防。
“这……他跟顾二爷在一起的,应该不会吧?”思安小声争辩道。她一个小姑娘哪里能想到这么多,被赵嬷嬷一提,也觉得有些草率了。姑娘能解开心结是好事,但这个顾五先生的身份确实是云里雾里的……万一有家室,那姑娘岂不是又要吃亏了?
思安现在清醒一点了,赵嬷嬷叹口气道:“今日已晚,又发生了许多事,让姑娘好好休息。明日我再问问姑娘吧。”
夏初岚当真累了,这一夜睡得很好,没有做梦。
第二日依旧是要去北院给老夫人请安的。老夫人这几年吃斋念佛,一心给家人祈福,不大管事情,寻常也没有人特意把外头的事情告诉她。昨日泰和楼的事情,夏初岚没让外传,老夫人自然也不知道。
几房的人请过安以后,老夫人看到裴永昭,亲切地问道:“二姑爷昨日来的?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?”
裴永昭毕竟是晚辈,当官的人家还是知道人前的礼节的,便抱拳说道:“因为有些急事,所以提前来了。看到祖母康健,也就安心了。过两日,我便把阿荧接回去。”
老夫人慈祥地笑。虽然当初阿荧的婚事破费周折,她也担心裴家待阿荧不好,但是如今阿荧有了身子,裴家应当会看重了。像他们这样的商户人家在官户人家面前总是矮了一截,现下只盼长孙能考个功名,这样夏家也就能够在人前硬气了。
其实裴永昭跟夏谦是同一年考的科举,裴永昭考上了,而夏谦却没有考上。夏谦心里很不服气,裴永昭更是看不上他,两个人几乎不说话。
从北院出来,众人各自回住处。夏谦独自回含英院读书,没让萧音跟着。裴永昭说了一声有事,也匆匆走了。
韩氏的眉头皱了皱:“这姑爷到底在忙什么呢?阿荧有了身子,也不多陪着点。”她只看到女儿受了委屈,却没看到儿媳妇也受了冷落。
夏初荧帮裴永昭说话:“官人也不想的,他来绍兴是有公务在身。我这儿有娘跟大嫂照顾着,他自然放心。”
韩氏摇了摇头:“生女何用?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。你跟婵儿先回去吧,路上担心着点,我跟阿音还要去玉茗居一趟。”
夏初荧去牵夏初婵,也没多问。嫁出去的女儿就像泼出去的水,娘家的事也没她过问的份。
夏初岚是夏家的当家,里里外外的事情都要操持。但她只有一个人,没有三头六臂,所以生意上的事情有夏柏茂和夏柏青帮忙,而内宅诸事,便是韩氏帮着打理。韩氏在夏家内宅还是能做主的,但大事还得问过夏初岚才行。
玉茗居的堂屋面阔三间,因为平日里往来的人多,摆着很多靠椅,两壁挂着字画。进门便是一鼎香炉,门两侧各有一盆半人高的紫竹,竹竿紫色,叶绿而发亮。
萧音搀着韩氏,不由赞叹道:“娘,三妹这里好气派,不像个姑娘的住处。”
韩氏径自坐下来,冷哼了一声:“夏家的钱多半在她手上,她想怎么气派怎么气派,却不舍得给我儿多添几桌酒席。一会儿我肯定帮你要到差事。”
萧音勉强露出一个笑容。其实有没有差事她不在意,只是夏谦对她的态度……在床上的时候,恨不得吞裹入腹,一旦下了床,就冷若冰霜。萧音也不知道夏谦到底是怎么想的,但既然白日里近不了他的身,另外有些事情做,也是好的。
她在夏家,没有夫君的怜顾,只能投靠婆母,对韩氏言听计从。
少顷,夏初岚从小门走进来,思安跟在后面。她穿着湖蓝的襦裙,上襦比裙子颜色深些,头发散下来,只在脑后抓了个髻,插着一根碧玉簪子。整个人显得十分清雅秀致,萧音几乎看晃了神。
夏初岚坐下来问道:“二婶和大嫂过来,所为何事?”
“是这样。阿音进门,也算是夏家的长孙媳妇,理应帮着打点家里。”韩氏清了清嗓子,“娘的意思是家里生意越做越大,你还得管着采办,库房和账房三处,太辛苦。不如把采办的事情交给阿音,锻炼锻炼她。她有什么不会的,我也能从旁指点。”
采办就是购买每日家里所需的物品,诸如柴米油盐,还有换季要买的布料,冰块,炭火这些,油水很多。韩氏这人看着厉害,实则是个空架子,底下的人偷懒耍滑,她都看不出来,只要给她点甜头好处,也就能蒙混过去了。
韩氏见夏初岚不说话,柳眉倒竖:“真是娘的意思。你若不信,可以去北院问问。而且阿音在家里也学过管家的。”说完给了萧音一个眼神。
萧音连忙上前,轻声道:“三妹管着里外确实辛苦,我也是夏家的人,想帮着分担一些。你不妨交给我做一阵子,若觉得我做不好,可以再收回去。”
夏初岚虽然不喜欢韩氏,对萧音却没什么意见。想起夏柏盛在的时候,老夫人和韩氏曾想过要把萧家这门亲事给退掉。若不把采办的权力交给萧音,恐怕她在夏家更是举步维艰了。
正好夏衍要准备补试,夏初岚想将手中的事放一放,陪他去临安。便叫思安去把负责采办的王三娘给叫过来了。
王三娘三十几岁,眉清目秀。丈夫是船工,三年前跟夏柏盛一起在海上遇难了。夏初岚看她孤儿寡母的可怜,就把她收入府中做事。没想到这王三娘办事细致,思路清楚,很快就坐到了管事的位置。
“这是少夫人,以后她来管府中的采办。有事你直接去含英院禀报,不用再到我这里来了。”夏初岚吩咐道。
王三娘是个下人,东家说什么便是什么,也没有她置喙的余地。好在少夫人看起来也是个明事理的人,她就想安安生生地呆在夏家,也不想招惹什么是非。
韩氏总算心满意足地走了。思安扁着嘴道:“姑娘何必真的把采办的权力交出去?二夫人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,居然把老夫人给搬出来了。”
“你以为我是被她吓住了?我是看大嫂在这个家里不容易。”夏初岚淡淡一笑,“我少点事也能轻松些。”
思安扶着夏初岚的手臂说:“奴婢听含英院的小姐妹说少夫人好像不怎么讨大公子的欢心,大公子白日都是自己关在书房里,连茶水都不让她进去送。是怪可怜的。”
夏初岚知道当初夏家要退亲时,萧家还特意派了人过来劝说。想必萧家还指望着借萧音这门亲事,给自己的家族带来一些好处。萧音对自己的处境应该也很清楚。她能帮得不多,剩下的要看她自己了。
稍后,府衙差人送来消息。明日宋大人在永兴茶坊请众人喝茶。当然喝茶只是个由头,就是要他们去捐钱。
夏初岚早就知道了此事,并不觉得意外,回了府衙的人明日必定会到。
赵嬷嬷端来补气血的补汤,放在夏初岚的手边,想着还是问问顾五的事情:“姑娘,听思安说您昨夜去见一位叫顾五的先生了?您和他……”
夏初岚端起汤盅,摇头道:“我们没什么。昨日在顾二爷那处,是他帮我看的病,又帮我修好了书。昨夜只是带他逛了逛夜市,算作还恩情了。你叫库房准备些礼品,改日送到顾二爷的住处去。”
赵嬷嬷看夏初岚的神色平淡,的确不像有什么,也就放下心来。顾五这个名字一听就是化名,又不是公侯将相,微服私访,与人相交都不敢用真名,又能有几分真心呢?
作者有话要说:今天事情太多,实在二更不了,明天努力看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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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第十六章
永兴茶楼距离泰和楼不远,是绍兴最大的茶楼。上下三楼的木质结构,中空,犹如天井。一楼的大堂搭了个台子,平日也会请些路岐人来表演。台子旁边摆了三排的花架,时令花朵高低错落,馨香阵阵。
绍兴的商贾交了名帖之后陆续进来,随意找了位置坐下,立刻有跑堂送上茶水和点心,服务周到。不多大会儿,大堂上已经坐了不少人,相熟的交头接耳两句,大都已经知道今日来此的目的。
陆彦远和宋云宽在一楼的雅间里,宋元宽趴在门扇上看了看,回头对陆彦远说道:“下官看人来得差不多了,好像只有夏家的人还没到。”
陆彦远穿着一身湛蓝的锦袍,丰神俊朗,手指弯了下,不动声色地说:“再等等她。”
宋云宽应是。他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,对于高门显贵家里的私事倒是打听得很清楚。他知道陆彦远跟夏初岚好过一阵子,差点收到府里做妾了。后来陆彦远还是娶了莫秀庭,在朝中如虎添翼,这才有了如今的高位。
其实像这样的世家,婚事都是大家族之间的利益联姻,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。
一个护卫从侧门跑进来,跪地说道:“殿帅,那个裴永昭在门外大闹,非要见您。”
“把他赶走。”陆彦远毫不客气地说。此人脸皮真厚,竟然敢跑来闹事。
夏初岚到永兴茶楼的时候,刚好看见两个佩剑的护卫在推搡裴永昭,裴永昭不停地回头吵嚷,但又被推着往前走,帽子都歪了。夏初岚装作没看见他,向门口的护卫递了名帖。护卫定了定神,才说:“你只能带一个人进去。”
夏柏青上前道:“岚儿,我陪你进去。”
夏初岚点了点头,吩咐其他人就在外面等。那边裴永昭看见夏初岚,挣开护卫跑了过来:“三妹!三妹你带我进去吧。”
夏柏青奇怪道:“二姑爷在此处做何?为何要进去?”
裴永昭顾不得许多,一把扯住夏初岚的手臂:“我有重要的事要见英国公世子,前日……总之你带我进去!”
夏初岚把手抽回来,冷淡地说:“我只带三叔进去。你要见世子,自己想办法。”
裴永昭不依不饶,竟在门口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:“你跟他好过,要你再多带一个人进去就那么难吗!夏初岚,你今日若不带我进去,我回去就休了夏初荧!”
永兴茶楼在闹市,周围往来的行人很多,听到这边争吵,自然地围了过来看热闹。六平和思安把人群哄散,但还是有好事之徒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。夏柏青挡在夏初岚身前,对裴永昭喝道:“有事你冲着我来,别欺负我的两个侄女。裴永昭,你真是枉读圣贤书!”
裴永昭没有夏柏青高,气势一弱,又非要往里闯:“总之我要进去!”
夏初岚对门口的护卫说:“这个人百般阻扰,若是耽误了我们的正事,你们也无法交代吧。”
“来人!”那护卫扬声喊道,“将这闹事之人给我拖走!”
刚才的两个护卫过来,一左一右地架起裴永昭,不由分说把他拖走了。裴永昭还在喊什么,思安小声道:“二姑爷这是疯魔了吗?”
夏初岚眼下没空跟裴永昭算账,与夏柏青一起进了茶楼。他们一到,整个大堂都安静下来。夏家是绍兴的首富,在座的有生意上的伙伴,也有对手。大老爷们输给一个十几岁的丫头,总归不服气,又听说今日召集众人的是英国公世子,多少带着点看好戏的心态。
夏初岚神态自若地坐下来,与相熟的几个人点头致意。她也不在乎周围陌生人的眼光,若是怕这些,今日便不会来了。
此时二楼走廊的阴影处站着两个人。这个角落很微妙,下面的人绝对看不到,而上面的人却能将一楼大堂尽收眼底。
顾居敬偷看了眼顾行简的神色,特意说道:“夏家丫头来了。”
顾行简脸上还是一贯的平静无波,手指转着佛珠,眸色深沉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永兴茶楼是顾居敬的一个朋友开的,他们事先进来,藏在二楼的暗道里,自然避过了官兵清场。一般两层以上的木质建筑都会修一些这样的暗道,只有主人和伙计知晓。避免起火的时候,没办法逃生。
“阿弟,你说今日陆彦远能成吗?”顾居敬又问道。
“不知。”顾行简淡淡地说,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大堂中间那个娇美的身影上。等他察觉,立刻移开了目光。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冒险,居然把成败都押在了这个孩子身上。
万一不成……便不成吧。总还会有别的办法。
俄而,宋云宽从雅间里走出来,众人都起身行礼。他对满堂的人说道:“今日诸位能够赏脸前来,本官十分高兴。也就不与诸位绕弯子了。国家准备出兵北伐,但是军饷不够,只能仰赖各位慷慨解囊。当然官府也不会亏待诸位,按照捐钱的一成来兑换等额的盐引,以三年为期。”
这个时候的盐虽然不再是国家专卖,但是商人想要私下买卖也要先从官府那里买到盐引,再去官办的盐场凭盐引提取等量的盐,然后才能售卖。当然也不是任何商人都能购买盐引,官府也要审核身份和信用。
夏初岚没想到顾五居然随口说中了,咬了口糕饼,情绪复杂。
有人说道:“临安的商人比我们有钱得多,为何他们不捐?”
“是啊!才十分之一的盐引,我们还是亏惨了啊!”
一时群情激奋,你一言我一语,闹哄哄的。宋云宽早知道他们会是这个反应,连忙走回雅间询问陆彦远怎么办。
陆彦远想了想,亲自走到大堂上。
“各位,此次出兵名为北伐,实为自保。金兵想撕毁两国的和议,挥师南下。所以这场战争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避免的。我们若能掌握主动,就能加固边境的防线,能让将士们吃饱穿暖,才有力气保家卫国。他们流血牺牲尚无怨言,难道你们连些许钱财也不舍得吗?诸位也不想看到国土再失吧!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!”
年轻的将领,英姿挺拔。他说话的时候慷慨激昂,那种剑指北方,收复河山的血性似乎很能感染人。大堂上安静了片刻,无人说话。
夏初岚见陆彦远朝自己看过来,装作侧头与夏柏青说话,避过了他的眼神。曾与这个人看山看水的人并不是她,但或者是梦里的那双眼睛太过炙热明亮,还有那些凌乱的亲吻,相拥的画面太过真实。这个人于她来说,终究与旁人略有不同。
这时有个人说:“夏家是绍兴首富,我们看夏家的!”
“对对,看夏家捐多少,我们再捐!”
在座的人还是不想捐钱,就先把夏家推出来。就凭夏初岚跟世子的关系,世子也不能强逼着她拿钱。只要夏初岚说得少了,或者说不捐,其他人也就有借口了。
陆彦远的额头出了层汗,手指微微攥紧。他没有想到今日的成败居然系在她一人的身上。就凭他做过的事,还有她现在看他的眼神,今日想必是不成了。
但这样的后果本就是他一手造成,他也没有怨言。
夏初岚与夏柏青说了几声,夏柏青赞成地点了下头,她才站起来。
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,她却毫不露怯,走到人前。夏家当年面对逼债的船工家眷时,阵仗可比现在大多了。她握着扇柄,缓缓开口:“我知道大家是顾虑战事一起,手中的生意必将受到影响。可是国难当头,若每个人都只计较自己的得失,而不站出来与国家共存亡,那么金人早晚会将我们二十年才辛苦经营起来的江南付之一炬,就像当年的汴京一样!”
在座的众人皆是一震,想起靖康之耻,金人烧杀抢掠,夺掉半壁江山,仍是心有余悸。
“我是南渡以后出生的,没有去过中原,没机会领略京城当年‘八荒争凑,万国咸通,集四海之珍奇,皆归市易’的盛况。我想在座有许多人比我年长,有些还去过汴京。我羡慕你们曾经亲眼见过这天底下最好的地方。”
那些去过京城的人,包括宋云宽,瞬间都追思起当年来。那确实是最好的地方,雕车竞驻于天街,宝马争驰于御路,金翠耀目,罗琦飘香。也是所有南渡之人心头浮动的盛世光影,每每思及,便有万千感慨。
“我在泉州时,邻里有一户人家是逃到南方来的。那家的老太爷每日都要跟人讲当年京城的风光,城廓,运河,还有大街小巷,如数家珍。他临死之前,还想回去看一看,想葬在家乡的祖坟里。现世安稳,百业昌盛,日子越来越好。但我们不能忘了自己的根,更不能忘了国耻,否则枉做宋人。”
夏初岚走到陆彦远的身边,他很高,她只到他的肩膀。她抬头看着他,声音响亮:“夏家愿献绵薄之力,捐十万贯。”
众人哗然。宋云宽更是倒吸一口冷气,十万贯!这是多少钱!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,直到接触到陆彦远的目光,才声音激昂:“好!夏姑娘深明大义,本官替出征的将士们谢谢你!”他赶紧叫了一个书吏来记录,立刻又有几个商贾站起来。
“大老爷们别扭扭捏捏的,难道我们要输给一个小姑娘!”
场面顿时热烈起来,那个书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,几乎记不过来。
夏初岚靠近陆彦远,低头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:“这前锋我已为世子做好,后面就靠世子自己了。”说完淡淡一笑,背手走了。
陆彦远还沉浸在她刚才说话时的风采,以为是看到宫里的那些谏官或是侍讲学士。三年的时间,真的让她脱胎换骨了。她不再是那个天真无忧的小姑娘,而变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家主。她说的这些话,掷地有声,应该让那些苟且偷安的官员们都听一听。
陆彦远心念一动,立刻追了出去。
楼上,顾居敬也才从震惊中回复过来,他看向身旁的顾行简,只见他面色无异,只是眸色更深了。
“阿弟,你真的只是领着她去夜市走了一圈,没给她说过只言片语,就让她说出今天的话来了?你们俩……”他想了想,还是把后面的半句给吞了回去。
如此心有灵犀。这个丫头,真是了不得。
“陆彦远好像追她去了……”
顾行简捏着佛珠,转身闭了下眼睛,淡淡道:“明日回临安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路岐人:在街边表演的流浪艺人
文中描写汴京的句子均出自孟元老的《东京梦华录》,我觉得没有更好的了。
至于节奏快慢冷热的问题,我得稳住,因为重口难调。但这是言情文来的,不用怀疑。
一直看到有大佬问,这边说一下,男主年纪是三十五岁,女主古代年纪是十七岁。
红包等晚上那章更新了以后发,不然我怕约不了了!!
看在我如此努力的份上,大佬们赶紧用热情的留言砸死我!!
☆、第十七章
夏初岚和夏柏青走出永兴茶楼,商量着怎么把钱送到官府去。十万贯钱,是她跟夏柏青商量的结果。这笔钱数目不小,但夏家还是能拿得出来。
“岚……夏姑娘留步!”陆彦远追出来,门口的护卫吓了一跳,纷纷行礼。
夏初岚回头:“世子还有事?”
“借一步说话。”陆彦远看着她,沉声说道。他只有将声音刻意压下来,才能让声音的波动不那么明显。
“姑娘!”思安立刻警觉地挽住了夏初岚的手臂,不想让她去。她认得这个人,化成灰她都认识,英国公世子!她不管对方的身份多么显赫,她只知道三年了,姑娘受的委屈,老爷夫人的叹息,还有那一夜姑娘差点丧命,她可都记着呢!
夏柏青行礼道:“若是关于捐钱的事,世子可以跟小民说。”
“我有话单独跟她说,与其他人无关。”陆彦远口气强硬,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凌厉。三年时间,他也变了。身上尖锐的棱角,还有飞扬的意气都被磨平了一些。
思安要上前说话,被夏初岚一把拉住。她对站在身侧的夏柏青道:“三叔,没关系的,我自己可以。”
夏柏青叹了口气。那时莫秀庭派人来说英国公府的人找夏初岚,他就有不好的预感。他以为自己能帮侄女把这些人挡掉,别让他们再来伤害她,打扰她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。
可现在她说,她自己可以,他便没有再拦着。他相信,今时今日的她,已经足够应付任何的事情。大哥在世的时候就常说,岚儿是个不一样的女孩子。
夏初岚跟着陆彦远走到永兴茶楼旁边的巷子里。巷子里堆着一些杂乱的东西,有布袋子也有破篓,大概是茶楼的杂物。巷子不宽,看不到头,夏初岚没往里面走,只站到巷子口:“世子有话就说吧。”
她发现面对这个人其实也没那么难,至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。
这是时隔三年,再一次单独相处。她的容貌依旧若出水芙蓉般,只是眼神里再也没有对他的丁点感情。那张看见他就会笑,在他的梦里反复出现过多次的脸,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。
陆彦远的话都哽在喉头,只道:“你变了许多。”
夏初岚忍不住笑了下:“世子觉得,经历过那些事以后,我还会跟从前一样吗?”
“是我对不起你。”除了这句话,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。三年前他因为反抗父亲的安排,离家远走,在泉州遇到了她。她活泼貌美,他血气方刚,两人一见钟情,爱得轰轰烈烈。那个时候,他以为能够主宰自己的人生。
可他想错了,大错特错。他也是被关禁足,绝食抗争,最后还是被父亲押着娶莫秀庭之后才明白,无论他自己想要的是什么,想做什么,家族利益永远都排在最前面。
巷子里的穿堂风吹过来,吹动男子的袍带,上面的金丝暗纹十分耀眼。他的身影高大,站在巷子口,几乎替她把头顶的日头都挡住了,站在他的影子里,十分阴凉。她在南方的女子当中算高挑了,但是对于这个北方男人来说,还是娇小。
“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。就当是少年时的糊涂事吧。”夏初岚自嘲地说,“世子找我就是为了说此事?”
陆彦远摇了摇头:“我想说裴永昭的事。据他自己所言,他留宿妓/子,被谏官发现弹劾,以至于丢官。知道我为捐钱的事情烦心,就跑到绍兴来献计,借此让我提拔他。那计策……不提了,我可以帮你处置他。”
裴永昭丢官了?怪不得这么狗急跳墙。
“我还是想知道,他到底献了什么计策?”
“他让官府制作假的盐引,按照捐钱的五成交给商户,以五年为期。等到五年以后再找办法贬低盐引的兑换价值。而且他还让我将名册排在前面的十个人都扣下来,不同意捐钱就不放人。”当时听了就觉得这法子简直陷他于不仁不义。要不是想知道幕/后有没有人指使,他才不会耐着性子听他说那么多。
夏初岚冷冷一笑,果然够狠,也够不要脸……她身子一顿,说道:“多谢世子告知,夏家的家事就不劳烦世子了。我还有些事要做,先告辞了。”说完行了个礼,便独自离开了。
陆彦远站在原地,定定地看着自己地上的影子。她一口一个世子,不再是陆郎了。
刚刚她有意无意地站在他的影子里,好像还是很怕热。她离他那么近,挺翘的鼻尖上沾着细小的汗珠,他差点就忍不住伸手抱她。
……
夏家的松华院早已经是惊天动地。裴永昭回来之后,乱摔了一通东西,大骂夏初岚和夏柏青。
韩氏怕伤到夏初荧跟孩子,将她拉在一旁。夏初婵被凶神恶煞的裴永昭吓坏,韩氏让嬷嬷把她带走了。
“官人,有话好好说。三妹和三叔今日不是去永兴茶楼了吗?你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?”夏初荧轻声问道。
“怎么好好说?你妹妹当众让人把我拖走!我的脸都丢尽了!”裴永昭气急败坏地说道,“肯定是她在陆彦远面前说了我的坏话,陆彦远才翻脸不认人的!”
韩氏早就觉得裴永昭这次回来目的不纯,用眼神询问夏初荧,夏初荧摇了摇头,表示什么都不知道。她问过裴永昭见英国公世子到底要干什么,但是裴永昭不肯说,她也没办法。只隐约觉得可能跟这次捐军饷的事有关。
“姑爷,你先消消气。有什么事等老爷回来,咱们再从长计议。”韩氏好言好语地劝道。这裴永昭是阿荧的夫婿,婵儿的婚事也指望着他想办法,实在得罪不起。
“等什么?我受够了,没什么好说的!”裴永昭胡乱地拍了拍身上的袍子,“夏初荧你们夏家自己养着吧!”说完,人已经往外走了。
“官人,你说什么!”夏初荧一怔,连忙过去拉住他,凄声道,“你,你不要我了?”
裴永昭将她狠狠一甩,幸好韩氏及时把她接住。
韩氏见裴永昭居然都动手了,也顾不得什么,歇斯底里地喊道:“来人,把他给我拦住!裴永昭,今日不说清楚,你不准走!阿荧哪里对不起你了?她还怀着你的孩子!”
裴永昭不理会韩氏,大步往外走。侍女仆妇们上前来阻拦,他是男人,力气大,谁也拦不住。等快走到门口的时候,忽然被两个高大的护院拦住了去路。一个护院狠狠地推了下他的肩膀,他踉跄几步,终于跌回院子里。
韩氏喝了声:“谁让你们来的!松华院是你们随便进来的地方吗!”就算她现在恨不得痛打裴永昭一顿,但裴永昭毕竟是她的女婿。她这人一向护短得很,而且好面子,不想家丑外扬。
两个护院退开,夏初岚从后面淡定地走进来,夏柏茂和夏柏青也跟她在一起。
韩氏有些愕然,视线在三人身上来回转。夏柏茂走过来,将她拉到旁边,小声嘀咕了一阵。韩氏尖声叫了起来:“什么?他丢官了?”
夏初荧怔怔地站在门边,还没有从刚才被裴永昭甩开的震惊中恢复过来。这两年她低声下气,百般讨好,用尽了各种办法怀上他的孩子,他却这样对待自己。
“你们想干什么!我是有功名在身的,你们别仗着人多就乱来!”裴永昭的气势已经弱了不少。
“是我想问,你要干什么。”夏初岚冷冷地看着他,“当初你的官,是我夏家千辛万苦帮你谋的。你自己行为不检,将官丢了,跑到英国公世子面前献策,还要将夏家给卖了。我想问问你,你的良心被狗吃了?”
“你别胡说八道!”裴永昭仍然嘴硬,理了理身上的袍子,“我的官当得好好的。”
夏柏青摇头叹道:“英国公世子都跟岚儿说了,这事只要派人去临安一查就知道。你好糊涂啊!身为朝廷命官,如何能留宿妓/子?”
“不会的!”夏初荧从台阶上跑下来,摇头道,“官人他不会这么做的!三叔,你一定在骗我们,对不对?”
夏初岚倒有些同情夏初荧了,当初嫁出去的时候有多风光,如今脸打得就有多痛。她根本就不看好裴家这门亲事,只是想不到裴永昭是个斯文败类。她这个二姐也许不是不知道裴永昭有多坏,只是不愿意撕破脸,还想维持着她嫁得很好的这种体面。
“阿荧,是真的!这个人他真是……”夏柏茂想不出形容词,最后仿佛下了决心一样,“阿荧,回家来,爹能养你和外孙!有爹的一口饭吃,就有你们的!”
“爹……”夏初荧扑在夏柏茂的肩头痛哭。事到如今,她再也不能骗自己了,裴永昭根本就不爱她。
韩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。她不想二房的丑事被长房跟三房的人看见,可眼下事情都捅出来了,她更不想女儿继续被骗。韩氏咬了咬牙道:“裴永昭,你写和离书吧。就在这里写,阿荧不跟你回去了!”这种情况,就算女儿回到临安,恐怕日子也过不下去。本朝女子改嫁也不是什么大事,她以后再给女儿找户好人家也就是了。
“写就写,我早就想写了!”裴永昭恶狠狠地说道。
等裴永昭写完和离书,取下私印盖了以后,问众人:“我可以走了吧?”
夏柏青拿起来看了一眼,对夏柏茂点了点头。夏初荧哭得更凶了,她不想和离,她肚子里还怀着裴永昭的孩子。但是她同样害怕。若是不和离,回了临安之后,裴永昭也许会把气全出在她的身上。
而且他的和离书写得这么干脆,好像早就不想要她这个妻子一样。
这个男人当真自私绝情。
夏初岚亲自“送”裴永昭出府,裴永昭被护院推下台阶,指着夏初岚咬牙切齿道:“夏初岚,你给我等着!今日的种种,我不会就这么算了!”
“裴永昭,你用不着威胁我。倒是我会叫人去你家中,把二姐的东西都拿回来。”
“不过是些破衣服首饰,你们夏家这么有钱,还在乎那些?”裴永昭讥讽道。
夏初岚摇了摇头,居高临下地说道:“我说的是奁产。按照本朝律法,奁产归女子所有,改嫁时可全数带走,夫家不得处置。你们定亲时定帖上所列的全部东西,一样都不准少,否则我们就公堂见!六平,关门!”
裴永昭眼睁睁地看着夏家的大门关上,整个人如遭雷击。夏初荧的奁产可是一笔很可观的数目啊!都要他吐出来,那……那他以后靠什么生活?
裴永昭恨透了夏初岚,徘徊在夏家门口不肯离去。他正准备再上去敲门,忽然有个人按住了他的肩膀。
作者有话要说:奁产:也就是嫁妆。在宋代,奁产是女方给男方的婚帖中必列的内容之一,而且法律保护女方对奁产的处置权,改嫁可全部带走。这个理念可以说是非常先进的。
我知道你们恨我停在这里,但只能停这里了,表生气,刚好猜猜这个人是谁嘛~~
至于男女主的年龄差么,我喜欢大叔呀~~而且女主在现代的年龄也不小了其实~
汪汪,这章还是送五十个红包~~明天见啦
18、第十八章
裴永昭回过头,看到一个俊秀的少年,双目冰冷,一下子把他往后扯。裴永昭站不稳,几乎是跌在了地上。等他抬起头,看到眼前是一个布衣男子,眉目清俊,负手而立,正淡淡地看着他。
明明看服饰就像个普通人,但那种迫人的威势,却比他见过一面的户部尚书还要厉害。
“你是什么人!”裴永昭强装镇定地说道,“我可是官员,知道对朝廷命官不敬是什么罪名吗!”
顾行简看着前方,神色清冷:“刚才我听见,你要找夏家的麻烦?”
“关你什么事!”裴永昭斜瞪了他一眼,转身就要走。
崇明又伸手将他拉回来,索性推倒在地。裴永昭彻底火了,今日受得窝囊气已经够多,撸起袖子就要跟崇明动手。顾行简俯下身子,几乎很轻地说道:“我,是顾行简。”
裴永昭瞪大双眼,嘴巴微张,难以置信地看着离自己很近的男人。
顾,顾行简?!在他有限的认知里面只有一个人叫这个名字,便是当朝的宰相!不会吧,不可能这么巧?虽然宰相被停官了,但据说每日都有朝臣跪在垂拱殿外向皇帝求情,哭诉中书绝对不能没有这位宰相。好几个重臣都称病在家,朝堂上整日里愁云惨雾的。
“顾行简”这三个字,意味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,更意味着绝对的权力。
顾行简直起身子,云淡风轻地说道:“离夏家的人远一些,更别找夏初岚的麻烦。若被我知道,临安将无你立足之地。终你一世,也休想再踏入官场。记住我的话。”
他不是在威胁,凭他的底气和威势,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。
若说裴永昭刚刚还有点怀疑,现在是完全信了。这个人的神态和语气,在官场的他实在太熟悉了,是久居高位之人自然而然的威势,常人装都装不出来。裴永昭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掉,不知道要做什么,说什么。
顾行简……真的是顾相!平日里见也见不到的人物,竟然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,他甚至都没有深想顾行简和夏家是什么关系。
崇明喝道:“还不快滚!”
“这就滚,这就滚。”裴永昭站起来,又对顾行简鞠躬,然后连滚带爬地走了,一句废话也没有。
他只知道自己的顶头上司吴志远在没下狱以前,逢人就说跟顾相的关系有多好。因着这层关系,连户部尚书都对他笑脸三分。
不论是对于大小官吏,还是读书人来说,顾行简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。
等裴永昭走远了,崇明问顾行简:“相爷,咱们还逛么?”
顾居敬在家中收拾行囊,顾行简见不得他把东西翻了一地,在院子里吵吵嚷嚷,就带着崇明出来躲个清静。不知道为何就走到夏家来了,刚好看到夏初岚把裴永昭丢出家门。
听夏初岚叫裴永昭的名字,他记起刑部和大理寺交上来的文书里提到过裴永昭跟吴志远一起狎/妓。他顺手翻过裴永昭的官藉,知道他祖籍泉州,妻子夏氏,考取功名却没有被选上官,之后很久才在户部谋了个差事。便全对上了。
顾行简想到刚才夏初岚的样子,轻轻勾了下嘴角,那孩子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还挺温驯的,原来不是一贯如此。
夏谦骑着马从远处悠悠行来,六福在前面牵着缰绳:“公子,顾二爷说明日要回临安了,会不会只是个借口?”
夏谦沉着脸,不说话。他连着两日登门拜访,顾居敬不是不在,就是无暇,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在推诿。夏谦早就打听过顾居敬是个油盐泼不进的人,也不是单他一个吃了闭门羹。若不是顾居敬跟大伯的关系,那日还来喝他的喜酒,他也不会觉得自己能攀上人家。
等到了家门口,他闷声下马,看到石阶旁边站着两个陌生人,一副穷酸相。他只扫了一眼,背手上台阶,问身后的六福:“那两个是什么人?”
“不知道,瞧着眼生得很那。”
“问清楚,有可疑就送官。府中女眷经常进出,别让不三不四的人盯上了。”夏谦皱了皱眉,吩咐完,径自入了家门。
六福跑下来,来到顾行简的面前,上下打量他:“你是什么人,站在我家门口做什么?”
崇明要说话,顾行简抬手道:“只是累了歇一会儿,这就走了。”
“快走快走,别再让我看见!”六福嫌恶地挥了挥手。
夏衍刚好下了学,背着书囊走过来,问道:“六福,你在干什么?”
六福连忙赔着笑脸,弯下腰道:“六公子,这两人站在家门口,鬼鬼祟祟的,怕是坏人。小的奉了大公子的命,正赶他们走呢。”
夏衍侧头看了看顾行简,虽布衣加身,气质清贵,像是个读书人。他拘礼问道:“先生是要问路,还是找人?”
崇明本来想抓住六福,将他痛打一顿。敢对相爷如此无礼,当他们是什么人!相爷刚刚还给夏家解决了个麻烦呢!看到这个清秀的小郎君尚算懂礼,便冷冷回道:“我们只是路过,谁要特意站在你们家门口!”
夏衍知道是六福态度不好,惹恼了对方,就对六福说:“我来处理,你先进去吧。”
“是。”六福行礼走开,护送夏衍回来的下人,也都退远了些。
夏衍仰头笑道:“先生不要见怪。因为我家女眷时常出入,从前就有人盯上我姐姐,来门口闹事,所以下人都比较警觉。若是您有什么事,可以告诉我。”
顾行简看到他年纪不大,却彬彬有礼,显然家教不错,又看到他手中抱着《论语集注》,问道:“小郎君为何不把书放在书囊里,却要抱在手中?”
夏衍低头看了一眼,小心地摸了摸书皮:“我特别喜欢这本书,放在手中,随时就可以翻阅了。”
顾行简又看了看,书角有多处被修补的痕迹,虽然不是很平整,但看得出来很用心。
“据我所知,此书再修过两次,这本是初版,存有不少纰漏之处。小郎君为何不买新的来看?”
夏衍见他连这个也知道,话不自觉地多了起来:“先生想必也是读书人,应该知道顾相的书实在太难买了,整个绍兴都买不到新的。这本书是家父留给我的,虽有纰漏,但我也十分珍爱。”
顾行简只管修完书拿到国子监去印拓,自有官员亲自送来新书,倒是没关心过自己的书到底有多难买。竟然稀缺到了这种地步?难怪张复之隔三差五跑来要,他还以为是玩笑。
这小郎君懂事乖巧,听他说话的口气,似乎是父亲不在了。夏家三个兄弟,只有夏柏盛过世,刚才那人喊他六公子,应该是夏柏盛的小儿子?
“我手中应该有这本书的再版,但在我临安的家中,得回去找一找。等找到了,便赠与小郎君吧。”顾行简说道。
崇明惊愕地看了顾行简一眼,又看了看这走运的毛头小子。夏家到底是什么风水,居然能让相爷又是修书又是赠书的,真是开了眼了。若是苦求过这本书的给事中大人知道相爷随便就把书送出去了……估计得来府上理论。
夏衍猛地抬起头,然后又摇了摇头:“不行,君子不夺人所好。先生想必也是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吧?这本书现在有价无市,我看看初版就好。等我考上了太学,有朝一日见到顾相,或许可以问问他。”说到最后,他有些腼腆地低下头。
崇明忍不住问道:“小郎君莫非是仰慕顾相?”
“读书人,有哪个不仰慕顾相呢?我考太学,也是希望能听顾相讲一堂课。”
崇明强憋着笑,忍不住看向身边的顾行简。不愧是相爷,在街上随便碰到一个孩子,都是他的仰慕者。若是这孩子知道,一心仰慕的人就站在面前,还不知道是什么反应。
顾行简神态自若地说道:“没关系,我的书也是一个朋友所赠,转赠给更需要的人,想必他也不会怪我。小郎君要考三年后的补试?”
“不,是六月的。我虽然年纪小,但还是想试试。”夏衍看到顾行简没说话,憨厚地一笑,“大概很多人会觉得我不自量力吧。”
今日他在族学里跟同窗们说了他要考补试,被他们无情地嘲笑了。
顾行简摇头道:“事在人为。”
崇明没想到相爷跟这个小郎君还挺投缘的,聊了好一会儿,看眼神好像还挺喜欢他的。刚才在面对裴永昭的时候,冷厉如同刀锋,宰相的气势全无保留。眼下和颜悦色,又像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了。
相爷的喜好,什么时候这么好捉摸了?
夏初岚听下人说夏衍已经回来了,在门口逗留,以为是什么事。走出来一看,看到顾行简和崇明。顾行简一身青衫,眉目清俊柔和,身长如竹。这个人若单站在人群里,其实不算很显眼,但是又很难忽视他的存在。
“顾先生。”夏初岚叫了一声。
顾行简抬头,看到她站在门边。
桃色的丝带飘飞,风吹起她的长发,发丝不小心落到娇嫩的唇瓣上。她将发丝从嘴角拨开,朝顾行简和夏衍的方向轻轻一笑。面如凝脂,触目若琳琅之玉。
他的心猝不及防地紧缩了一下。
“姐姐!”夏衍仰起圆圆的脸蛋,眼神中光芒跳跃,伸手拉住顾行简的手腕,“原来先生是姐姐的朋友?怎么不早说。来,快跟我进来。”
顾行简被他拉着往台阶上走,小小的掌心很温暖,也没说什么。
“先生怎么会来?”夏初岚走过来问到。
“无意路过,与这位小友相谈甚欢。”顾行简没看她,而是低头看着夏衍。夏衍听到顾行简唤他小友,心里美滋滋的,对夏初岚说:“这位先生好厉害,他手里竟然有新的《论语集注》,还说要赠给我!姐姐一定请先生进去坐坐。”
“衍儿,先生只是路过这里,还有别的事要忙。”夏初岚摸了摸他的头,其实心里还存着几分希望。
夏衍抿了抿嘴,期盼地望着顾行简,不愿松开手:“先生……”
他喜欢这位先生。没来由地喜欢。
“若夏姑娘方便赏一口茶水喝,我就叨扰了。”顾行简开口说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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什么什么?富贵病,珠联璧合是什么?我不认识【瞪】~~~
☆、第十九章
顾行简说出口之后,自己也有些意外。他只是想在城中再走走,并没有拜访夏家的打算。贸然打乱原来的计划,并不是他一贯的原则。
夏衍却很高兴,拉着顾行简进家门,热情地与他介绍。
夏衍以为顾行简是第一次来,其实不然。
夏家比宰相的官邸建得还要华丽,花木森茂。那日摆酒席之时,正堂前面显得略为拥堵,看不清全貌。今日桌椅尽撤,有太湖石和几丛疏竹,也显得意趣风雅。
顾行简和夏衍走在前面,夏初岚慢慢跟在后面,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人清瘦的背影上,又越过肩头看他的侧脸,略略出神。
她也不知道为何会这么在意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男人。或许是那夜他的怀抱太温柔,或者是他修的书太漂亮工整,亦或是他谈吐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清贵之气,都不自觉地吸引了她。
曾经也有一个人,如星辰般降落在她的生命里,几乎改变了她的人生。她碍于种种理由,始终没有把对他的感情宣诸于口。直到如今分隔在两个时空,再也不可能对他亲口说出,多少变成了一种遗憾。
这个人跟他同样出色,不论是身上的风采,还是遮掩不住的才情,更兼如山,如水般的气质。
她终于知道,有白首如新,亦有倾盖如故。
顾行简发现身后那人一直在看他,装作没有察觉,继续若无其事地与夏衍说话。
等到了夏衍的住处,夏初岚和侍女去弄汤水,顾行简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,四处看了看。几乎都是书,墙上挂着几副字,并非出自名家之手,但大都是激励人上进的句子。
从书斋大多能看出主人的秉性,此处书多而不乱,实而不华,可见一斑。
他看到八宝架上有个布做的小人,小人的胸前缝着布条,写着“吴志远”三个字。他觉得有趣,正好夏衍端着糕点过来,便问他:“这个小人是……”
夏衍连忙把小人按在架上,摇头道:“没什么的。”
顾行简只是无声地看着他,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。
夏衍咬了下嘴唇,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:“先生有所不知,这个吴志远是以前泉州市舶司的官员,他不仅随便把商户的船只扣在港口,不发官凭。而且为了敛财,胡乱地增加往来货物的抽解名目。我三叔把他的罪状搜集起来,上奏朝廷,却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,非但没让朝廷追责,还让三叔丢了官。”
顾行简沉思了一下:“所以你恨他,将来想报复他?”
夏衍道:“我是恨他。若不是他,我爹爹也不会为了帮船工们交上钱,多出一次海。但姐姐和三叔都说,人不能怀着仇恨去做事,很容易走上歪路。我做他的小人放在这里,只是为了警醒自己。若有朝一日我能为官,当以他为戒。”
顾行简的神色缓和下来,小小年纪有如此坚韧的心性,实为难得。若他只是因为要报复吴志远而努力读书,想进太学,将来成为官吏,那么他倒会想办法阻止了。
“据我所知,这个吴志远已经被罢官下狱了。此人虽罪大恶极,却能通五国语言,精通律法,在任期间的政绩也很好。但正如你所说,为官之前,要学会做人,这样才能泽被百姓。”
夏衍认真地点了点头:“先生,您也是做官的吗?怎么知道吴志远被下狱了?”
“我在临安,消息总是比你们灵通些。”顾行简轻描淡写地绕过这个话题,又问道,“你三叔……从前也是官吏?”
“对,我三叔是绍兴初年的进士,本来礼部试的时候名次很靠前,不知道为何殿试被排到后面去了。后来他也在泉州市舶司做官,不过一直得不到重用。”
顾行简思忖,绍兴初年的进士,回去翻一翻官藉也许能找到。至于当年检举吴志远的奏状,肯定是被进奏院的官员给压下来了。回去之后,他要好好问问张复之,他这个给事中到底是怎么当的。
崇明站在门外,双手抱在胸前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政事堂的那些检官和属官常常抱怨宰相大人惜字如金。若是看到他跟一个少年说了这么多话,估计得气死。
夏初岚端着汤水过来,通过卷起的竹帘,看到屋中一大一小的身影,听到他们说话,忽然间有种错觉。好像回到多年以前,夏柏盛还在世的时候。
思安好心地递了一碗汤水给崇明:“给你,消消暑。”
崇明面无表情地接过汤碗,道了声谢。
她们走进屋里,夏初岚又从银瓶里倒出冒着丝丝凉气的汤水出来。这汤叫荔枝汤。用荔枝肉盐腌,晒干,烘焙之后研磨成细粉,保存在密封的器皿里。等来客之后,用水冲泡,再加些冰块,便是夏季最好的饮品了。
夏初岚亲自端到顾行简面前,思安在旁边笑着说:“这是我们家姑娘亲手做的荔枝汤,先生尝尝,保准跟别家的不一样。”
夏衍也附和道:“今日有口福了,姐姐做的荔枝汤最是好喝。”
顾行简抬头看着眼前的人,她额上沾着薄薄的汗,两颊微红,显然是忙碌了一阵。看来无论如何也要尝尝了。
他伸出手接碗,手指尖无意碰到了夏初岚的手背,她却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烫了般,提前松开手,汤碗整个从顾行简的身上滚落。
“当”的一声,精致的银碗掉在地上,整个屋子出奇地安静。崇明闻声跑进来,看到屋中的光景,皱眉正要说话。顾行简对他轻轻摇了摇头。
他扁了扁嘴,又退出去了。
夏初岚愣了一下,看到男人的青衫上都是水渍,一片狼藉。连忙掏出帕子,弯腰要给他擦。
思安立刻走过来道:“姑娘,还是让奴婢来吧。”
夏初岚便退开一些,轻轻咬住嘴唇。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,实在是失礼。
顾行简站起来,对思安摆了摆手:“我自己来。”他看了眼站在旁边,神色窘迫的夏初岚,轻柔地说道:“无妨。不用在意。”
“我去拿一身新的衣裳来给您换。这汤水有味道,就算干了,也不能再穿了。”夏初岚说完,低头匆匆地走出去了。
夏衍睁大眼睛,疑惑地歪着小脑袋。姐姐这是怎么了?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失态。
……
顾行简被思安带到一间空置的厢房,思安要跟着进去,顾行简阻止道:“不用,我自己可以。”
思安依言道:“那奴婢就站在门外,若先生有需要,唤一声就是。”然后把手中捧着的衣袍递给顾行简。
顾行简关上门,把外面的青衫脱下,低头嗅了嗅,里面的中衣也有一股水果的香甜味。
他将中衣也脱了,露出结实而光洁的后背。他虽不强壮,但十分精干。平日里也会练些舒筋通骨的拳法,是儿时在相国寺跟着师父师兄们学的,所以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。
他不喜欢穿别人的衣裳,但身上这股甜味儿还有粘湿的感觉他更不喜欢。这袍子是黛色的绸缎,布料很好,尺寸也刚刚合适,还有股淡淡的,似曾相识的香气。
他想起夏初岚方才的样子,微微眯了下眼睛。
年少时,浸淫官场,无心顾及男女之事。等到了如今,手握重权,对情爱也早已寡淡如水,难以勾起兴趣。但这并不代表,他看不出一个人的心意。
他只是没想到,不过几面之缘,自己也从未表露过身份,那孩子竟会在意自己……他自问相貌并非卓然出众,在都城时也常有女子于道旁送花送笺,表达爱慕,但多半是因为他的权势还有对他学识的仰慕。可以说那些情意均来自“顾行简”三个字,而非是对于他本人。
他十六岁入仕,在官场近二十年,从布衣平民变成权倾朝野的宰相,经历的风雨,还有付出的艰辛,常人恐怕难以想象。就算今时今日,他也不能预料自己将来踏错一步,会不会就掉落万丈深渊之中。
更何况,对方还只是个孩子——一个很好的女孩子。无论她跟陆彦远有过怎样的过往,这几次的见面已经让他彻底改观。
她值得一个正当年,知冷暖的男人来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爱。
顾行简捏住手腕上的佛珠,深吸了口气,将换下来的衣袍挂在手臂上,开门走出去。思安打量他,感叹果然是人靠衣装,整个人都不一样了。她连忙把袍子接过来:“这些交给奴婢就好。等洗好熨好了,再送还先生。”
一身衣衫而已,顾行简不怎么在意,说道:“跟你们姑娘说一声,我先走了。”
思安愣住:“先生这就走了吗?不见姑娘了?”
“我想起明日回临安,还有许多东西尚未整理。请你代为辞行吧。”说完,他转身要走。
夏初岚刚好过来,见他着急离去,下定决心喊道:“先生,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?”
顾行简停下来,却没有回头。听到身后她靠近的脚步声,在袖中转动着佛珠,压住纷乱的心绪。
“您,可有家室?”夏初岚大着胆子问出来,心中不知为何有几分紧张。她并不是矜持扭捏的女子,她想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机会,不想再一次错过。但她怕直接说显得唐突,万一……也能有转圜的余地。
顾行简转着佛珠的手指蓦然停住,抬头看了眼廊顶的莲花纹饰,淡淡地说道:“我已成家。”
夏初岚僵在那里,看着那清俊的身影飘然远去,没有动弹。他那么聪明,应该察觉了自己的心意。虽然并非是拒绝的话,却比拒绝的话更加残忍。
夏日的蝉声至沸,树影斑驳,时间仿佛停止了一样。
许久,她自嘲地笑笑,将手中没能送出去的花笺揉皱。
“姑娘……”思安跑过来,想说些安慰的话,但又不知从何说起。夏初岚把皱掉的花笺递给她:“我没事,烧掉吧。”说完便离开了。
思安小心将花笺抚平,只见上面是两行漂亮的簪花小楷:
与君初相识,犹似故人归。
作者有话要说:抽解:对沿海港口进出口贸易征收的实物税。
熨斗也是很早就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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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车什么的,像我这么清水(?)的作者,不可能知道。
☆、第二十章
白云悠悠,日光渐长。街末巷口,有不少撑着巨大青布伞,列床凳堆垛的小商贩叫卖冰雪凉水和荔枝膏水。
顾行简看了摊前的木牌子一眼,小贩热情地问道:“这位爷,要来一碗么?保证冰凉沁脾。”他摇了摇头,一声不吭地回到住处。
顾居敬从院子的杂物堆里抬头:“回来啦?”
顾行简只“嗯”了一声,径自走回房中,关上门。
顾居敬扭头问崇明:“你们爷这是怎么了?好像出门时,穿的不是这身衣裳吧?”
“相爷说带我去城中走走,不知不觉走到了夏家,还进去坐了坐。回来之前拒绝了夏家的姑娘,但我看他这回好像没那么高兴。”崇明一五一十地说道。从前相爷拒绝过的女子太多了,按理来说应该麻木了才对。这次,却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。
顾居敬不信:“他,他这样不解风情,也没有表明身份,夏家那丫头居然喜欢他?”
崇明点了点头:“她问爷有没有家室,应该就是那意思了吧?可爷骗她说自己已经成家了。”
顾居敬愕然,回头看了那紧闭的房门一眼,想了想,走去巷子口买了一碗凉水回来。他去敲门:“阿弟,天这么热,闷在屋子里不好。喝碗凉水怎么样?”
里面的人不回应。
顾居敬试着伸手推了下房门,竟然没有闩上。他走进去,看到顾行简坐在窗前的榻上,自己跟自己下棋。侧影落拓,表情清冷,有一种隔了山海般遥远的感觉。
他不禁想起小时候的事。
顾行简出生不久就被抱到大相国寺去了。那几年家乡闹灾荒,一家人忙于温饱,一直没办法到京城去看他。等日子好过一点,东拼西凑到了上京的盘缠,已经是四年过去了。
顾居敬还记得到了大相国寺,主持方丈把四岁的小男孩儿牵来。他穿着不合身的僧袍,很小很瘦,不像四岁,只是睁着乌黑的眼珠,漠然地望着他们。孩子还不会说话,也不爱与人亲近,很乖地按时吃饭,睡觉,喝药,打拳。
他们要把他领回家去,他却不肯走,一直抱着主持的腿,嘴里发出简单的声音抗拒。后来闹得没办法,他们也就作罢了。顾家那时也的确是有上顿没下顿,更没有钱一直给他看病吃药。领回去,反而可能养不大。
很多年过去,瘦小的男孩长成了寡言的少年,顾家的日子也好过些了,搬到京城,想把他认回来。他也没说不好,从此终日往来于顾家和大相国寺之间,一边读书,一边学习医术。谁也没想到那一年他去参加科举,居然连中三元,扬名天下。之后在官场摸爬滚打,苦也好,委屈也罢,咬牙一声不吭,终于坐到了令人仰望的位置。
只是他跟家人的关系始终都很冷淡,平日也不怎么与人来往,更遑论去爱一个人。
顾居敬叹了口气,走到塌旁,把银碗递过去:“喝碗凉水解解暑。我给你把格子窗卸下来,通一通风,门就别关了,会闷出病来。”
“不必麻烦。”顾行简接过银碗,淡淡地说道。
顾居敬坐在棋盘的另一端,打量他的表情:“你当真不喜欢夏家的丫头?一点都不喜欢?还是你有什么顾虑?”明明给人不眠不休地修书,一起逛夜市,还莫名其妙地跑到人家家里头去拜访。搁从前别说是去姑娘家了,恐怕连门口都不会路过的。
顾行简喝了一口凉水,便放在旁边:“水太甜了。”
“是吗?”顾居敬很自然地端起银碗,也喝了一口,咂巴了下嘴,“不会啊,就是这个味道。”
顾行简没说话,扫了一眼他手中的银碗,继续下棋。
“其实你不用有顾虑,夏家那丫头我看主意挺大的,知道自己在干什么。她如果真的喜欢你,你也喜欢她,为什么不能在一起?”顾居敬继续苦口婆心地劝道,“娘就是盼着你能娶妻生子,也有个香火传递。以前你没动过心,现在好不容易看上一个,你又不敢了。你总不能自己过一辈子吧?”
“她只是个孩子罢了。”顾行简放下一粒白子,审视着棋局,冷淡地说,“我的事阿兄就别管了。”
窗外的蝉声鼎沸,从格子窗透进来的日光洒在棋盘上,玉质的棋子莹润发光。那执着棋子的手指修长白皙,骨节分明。
顾居敬仰头叹了口气,背手站起来,又回头看他:“阿弟,我知道你觉得小时候我们都不要你,从没把我们当做亲人,有什么事只想自己解决。可我希望你记住,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,不是外人。”说完,他大步走出去,还不忘顺手关上门。
屋中复又恢复安静,顾行简放下棋子,静静地看向窗外的梧桐。过了一会儿,他默默地端起银碗,把剩下的凉水都喝了。
***
入夜,白日的暑气终于散去。临湖的一处庭院,树木茂密,屋宇相连。正中的楼屋是单檐歇山顶,博风板下置悬鱼,内外两重格子窗,富丽堂皇。
正对门设置一幅巨大的绢画屏风,旁边的长几上摆放着书籍,香炉和花瓶。帷幄帘塌,俱都侈丽。
侍女跪在几前弄香,莫秀庭坐在铜镜前,端详自己的脸,脑海中不由浮现那日在泰和楼见到的女子。
真是令人难忘的美貌。
一名侍女低头进来,站在她的身边,行了礼才低声说:“夫人,世子果然单独见了那个夏初岚。两个人在永兴茶楼边的巷子口说了好久的话呢。”
莫秀庭气得重重拍了下妆台,屋里的侍女仆妇们全都低头站好,惶惶不安。
她冷笑。嘴上说不在意,憋了三年。一到绍兴,见到旧爱,还不是忍不住了?将她置于何地!
她静静坐了一会儿,平复了心绪才说:“你们都下去吧。”
下人们不敢久留,全都恭敬地退出去。她走到衣架前,将薄衫脱下来,挂了上去,只穿着银线绣莲花的抹胸和一条薄薄的绸裤。成亲两年多以来,陆彦远与她同房的次数屈指可数。他身边虽然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姬妾,每日也都归家,但大都宿在自己的书房里。只有被公婆说得不耐烦之后,才勉强来她房中一次。
她原以为他是无心男女之事,便也不觉得什么。大丈夫志在四方,更何况他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,自然有很多事要筹谋。
直到她知道了夏初岚的存在。
她的夫君在泉州时,全然不是现在这样。每日带着那个女孩出外游玩,两个人情意绵绵。若不是彼时夏初岚年纪尚小,两人又没有婚盟,说不定早就……
莫秀庭的确嫉妒,但她也明白,感情的事本就强求不来。
之前因为那副小像的事情,她闹脾气回娘家,陆彦远却根本未将她放在眼里。她在家中生闷气,好几日吃不下饭,还是娘来将她点醒的。总归她才是正妻,是陆彦远唯一的妻子。不论陆彦远喜欢谁,哪怕那女子进了门,都得跪在她面前,恭恭敬敬地喊一声主母。
除非她自己不要这个位置,否则还有谁能撼得动她?
这样想着,她也就想开了。只有她生的儿子才是嫡子,只有她才能被称作世子夫人。这次她跑到绍兴来,一来是向陆彦远示好服软,二来也是为了看看夏初岚是否真如画像上那般貌美,值得人念念不忘。
“世子。”屋外的侍女们齐声喊道。
莫秀庭连忙迎出去,看到陆彦远大步走进来,连忙上前帮着他解了捍腰佩剑:“捐军饷的事情如何了?”
陆彦远扫了她一眼,波澜不兴:“绍兴的商贾捐了不少钱,凑足了三成,剩下的就看都城那边了。”
莫秀庭笑道:“那就好,有这三成,剩下的事便不难办了。都城那边有我父亲和公公想办法,最后一定能凑出来的。”
陆彦远只“嗯”了一声:“吩咐她们准备水,我要沐浴。”
“净室里头都已经备好了,夫君直接去就可以。”莫秀庭把陆彦远的袍子抖了抖,然后挂到衣架上,侧头看到陆彦远不动,笑着问道,“夫君怎么还不去?”
陆彦远只觉得她这次来绍兴,改变了许多,心里不那么踏实。但又想,如此相敬如宾,倒也不是什么坏事,没必要特意点破。他径自入了净室,坐在浴桶里,头仰靠在木桶的边沿,闭上眼睛。
脑海里有许多纷乱的画面,一些是今日夏初岚在永兴茶楼里的样子,一些是三年前他们在泉州的场景。
记得那一日去踏青,他们躺在没膝的草丛里说话。风和日丽,草长莺飞。然后他转过身去吻了她,她最开始有些慌乱闪躲,后来也抱住了他,两个人缠绵地吻了许久。
少女的唇瓣如花般娇嫩,吐气如兰,一吻长醉。
陆彦远忽然觉得桶里的水温有些高,正要唤人进来添水,有双手臂从背后环住了他的肩膀。
他侧头,莫秀庭迫不及待地吻了过来。他紧闭双唇,摆头要避开,莫秀庭却追着不放,最后整个人也跨到浴桶里来,抱住了他的腰身。
桶里的水一下子溢出了大半。
“你要干什么!”陆彦远擒住她的手臂,用力拉开。
“夫君今日见了初岚妹妹,还单独与她说话了?”莫秀庭耐着性子问道。
“夏家是绍兴首富,她带头捐了钱,我不过是谢谢她,你不必多心。”陆彦远懒得与她多说,起身正要迈出浴桶,又听到她说:“若我让妹妹进府,并好好对她,夫君能否也对我好一点呢?”
陆彦远愣住,回头看着她。他莫不是听错了?
莫秀庭也站了起来,衣服被水弄湿,紧紧地贴在身上,玲珑的曲线和起伏的峰峦一览无遗。她伸手挂住陆彦远的脖子,认真地说道:“我知道夫君很喜欢她,日日想着她,难道我还能容不下一个你喜欢的女子吗?若夫君同意,妹妹进府的事情便交给我来办,如何?”
陆彦远见她满脸真诚,蹙眉说道:“她和她的家人都不会同意做妾。”
“那我去说服母亲,让她进府做侧夫人,你看这样行吗?”
陆彦远沉默。他是世子,以后会继承爵位。侧夫人的地位比妾高许多,不能随意打骂或者发卖。若是受宠,再生下个一儿半女……就算到时休不掉莫秀庭,只要想办法让莫秀庭怀不上孩子,而是让她生下儿子,便可以立为世子。那么还有何人敢欺她或看不起她?
他知道因着他们的过往,她的婚事频频受阻。这些年,他怕莫秀庭找她麻烦,更怕父亲母亲对付夏家,因此只能斩断情根,狠心不与她联络。但他从未忘记过她,若能将她留在身边,自是求之不得。
心念百转,他已经缓和了颜色:“你真能为我办成此事?”
莫秀庭点点头:“那是自然,这次回都城之后,我就禀告母亲,夫君尽可放心交给我。”说罢,她打量陆彦远的神色,又凑上去吻他。
这次他没有再躲开。
作者有话要说:今天晚了几分钟,因为昨天那章好像引起了不小的争议,烟这里想说两句。
首先是时代背景。女性被彻底禁锢是明清以后的事情,在宋朝士大夫提倡女子受教育,女子可以主动提出离婚诉讼,还有前面说的对嫁妆的处置权,能有很多就业的机会,可以在上元节彻夜在街上游玩,可以自由恋爱,宋话本里就有不少女性勇敢追求真爱的故事。所以就算不如现代的女性,还有很多被束缚的地方,也并不是如大家所想的那么保守。
其次是女主的人设。我这篇文的设定本来是女追男(会不会跑偏不敢保证),我想写个敢爱敢恨的女主,因为有现代的灵魂,所以比当时的环境下的女子还要更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。当然我能不能塑造好,这……难说。
再有感情突不突兀。我想说喜欢就是一时冲动,能被理智所控制的就不是感情了。不过这东西见仁见智,也没办法让大家都满意。
一开始我也说了,这文的设定还是为了我的剧情和脑洞服务,所以半架空。很多当时的称谓我都没有用,甚至做出了改动,我就是怕自己写着写着会跳戏……最后我的能力有限,也的确没什么天赋,可能有很多很多不足的地方。谢谢大家指正,也欢迎交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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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1、第二十一章
第二日未到辰时,六平小跑进玉茗居。思安从屋中端着铜盆出来,挡在他面前:“六平,一大早的,你慌慌张张的干什么?姑娘还在梳洗,有事一会儿再说。”
她昨夜担心姑娘,一整宿都没睡,就怕姑娘夜里又想不开,跟上回一样寻了短见。幸好这回姑娘一切如常,她才稍稍放心。
想来跟那位先生不过数面之缘,未到情深处,而且姑娘也早已不是三年前的姑娘了。
六平手指着正堂的方向,声音短促:“英,英国公世子来了!要见姑娘!”
思安惊得松了手中的铜盆,铜盆整个砸在了地上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的巨响。赵嬷嬷从屋里出来,皱眉道:“思安,你干什么一大早就毛手毛脚的?”
“嬷嬷,英国公世子来了……”思安回过头,声音都在颤。
赵嬷嬷也瞬间变了脸色。
……
夏初岚也没想到陆彦远会突然登门拜访,以为他忙于军饷的事,筹到了钱之后,应该会尽快返回临安。但人都已经到家里来了,她是躲也躲不过去的。
她走到正堂,看见外面立着八个佩剑的护卫,面色森然,旁人都不敢靠近。他们将思安和六平拦住:“世子只见夏姑娘一个人。”
夏初岚道:“你们就留在外面吧。”
她走进去,陆彦远背对着门口,负手站在堂中,裹四带巾,竹青色的圆领长衫,外罩宽袖袍,脚穿长靿靴,身姿伟岸。左右各立着一个卫从,一个背弓,一个抱剑。堂上还有四个担子,上面堆着大大小小的礼盒。
不愧是世子,阵仗可够大的。
那两个卫从看到她,连忙低下头,怕有亵渎之意。
陆彦远听到响动转过身来,看见她总算是穿回了女装,襦裙披帛,身姿窈窕,也未刻意打扮,却有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的味道。
他朝她走了几步,停在一臂远的距离,轻声道:“军饷的事,多谢你。我今日回都城,十日之内,便要领兵出征。”
是特意来与她告别的?夏初岚行礼:“世子多保重。”
“岚儿……”陆彦远伸手要够夏初岚的肩膀,她一下退后:“世子自重。”
陆彦远看着她闪躲,心中一痛:“我知道是我没有保护好你,让你受了诸多的委屈,你心中必定怪我。等我这次北征回来,一定好好弥补你。”
夏初岚不怒反笑:“世子要怎么弥补我?是休掉你的夫人,还是能回到三年前?”
她这话问得大胆直白,甚至有些放肆。两个卫从不由地看了她一眼,见世子不以为忤,又垂下头。他们知道,这个夏姑娘对于世子来说是特别的。世子不仅喜欢她,对她还有诸多的愧疚。而且她这次帮世子解了军饷的燃眉之急,军中上下也很感激。
陆彦远最怕她冷冰冰不在乎的样子,她会这样诘问,他反而还高兴些,口气带了点哄劝:“娶莫秀庭不是我所愿,我早晚会休了她。这几年我狠心不联系你,是怕会害了你。现在莫秀庭已经答应帮我说服父亲母亲,给你侧夫人之位。等你进了府,我一定加倍补偿你。”
侧夫人?夏初岚摇了摇头,低头轻笑了两声。她知道原主对陆彦远说过非君不嫁,一直等他回来娶,他们之间轰轰烈烈地爱过。站在他的立场和身份,娶莫秀庭也的确是难以避免。
况且英国公世子身份显赫,又居于高位,深得皇帝宠幸,不乏公卿之女乐意去做他的侧夫人。对于她这个商户女来说,这样已经算很抬举了。她将来也不大可能嫁得比这更好。
倘若原主还活着,也许就等着这一日,应该会哭着扑进他的怀里,成就一段男才女貌的佳话。可惜她不是原主,对他并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意,亦不想去毁掉另一个女人的人生。
她只需让他相信自己已不再爱他,想了想,微微抬起下巴,伸手指着脖子处:“这里的痕迹,你能看见吗?”
她的脖颈线条优美,肌肤玉白如雪,只是如果细看,会发现颈上有一道若有似无的痕迹。
这几年她用尽了办法,都不能彻底消除。
“这是怎么了……?”陆彦远抬手欲碰,夏初岚避开,淡淡地说道:“三年前,英国公府来人那夜,我上吊自尽,差点死了。”
陆彦远瞳孔猛然收紧,一把将她拉到面前,急声说道:“我不知,我真的不知……”他只知母亲背着他派人去泉州,要她过府做妾。他知道时,已经来不及阻止,更想不到她会为此自尽。
他蛰伏三年,就是为了等一个机会。原本想等这次出征立功回来,便向皇上求请,到时候父亲也不能再说什么。没想到莫秀庭主动提出帮忙,他也就顺水推舟。
夏初岚拂开他的手,轻轻地说道:“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,所以知道自己要什么。原本不该在你出征前说这些,但既然你提出要我进府,我只能告诉你,我不会做你的侧夫人。”
陆彦远愣住,呼吸变得粗重,耳朵里嗡嗡地闷响。他想过她会抗拒,会打他骂他,但只要她还爱他,他们还是能在一起。
他压低声音:“岚儿,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?只要你说……”
夏初岚抬手阻止他说下去,目光落在窗边的矮几上,那儿有个白瓷曲颈花瓶,里面插的花开得正好。
“我已经不再是三年前的我,那个夏初岚已经死了。倘若你真的心怀愧疚,想要弥补,便不要再来打扰我的人生。陆彦远,我不再爱你了。我们之间,再无可能。”
她的面色平静,似乎只是在说着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和事,在他听来,却十分残忍。陆彦远的胸膛剧烈起伏,握紧的手心全是汗水,盯着她的侧脸看了许久,直到终于相信她不是在赌气,也不是在以退为进,而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。
只要她还爱他,哪怕刀山火海他都不怕。可她说不爱了,他连坚持的理由都没有了。
堂里堂外都十分安静,夏家的人被陆彦远的护卫隔在门外,听不到里面的对话。而在堂上的两个卫从则愕然地看向夏初岚,不敢相信她竟然拒绝了世子。
一只蝴蝶飞进来,停在那朵盛放的花上,轻轻颤动着翅膀。夏初岚感觉到笼罩在自己上方的男人终于退开,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正堂。他的人也都跟着一起离去。
她松了口气,这个男人的压迫感原来也很强大。刚才被他紧紧盯着,有些双腿发软,几乎喘不过气。要反抗权贵阶级,果然需要勇气。
思安跑进来,看她神色无异,才说:“姑娘,世子走了。这些东西怎么办?”
夏初岚看了一眼:“你叫人将堂上的东西清点一下,登记在册,然后送到义仓去接济那些穷人,就说是英国公世子的恩德。”
“是。”思安应声去办了。
陆彦远沉着脸走出夏家,直接上了马车,吩咐车夫离开。莫秀庭看他的神色,小心问道:“夫君,怎么了?可是妹妹不愿意?”
陆彦远看向车窗外,没有说话。
“可能是姑娘家脸皮儿薄,等这次回去,我说服了父亲母亲,亲自去与她说。夫君放心出征就是。”
陆彦远心不在焉,也没有认真听她说什么。旁边有一辆马车跑了上来,与他们这辆并驾齐驱。他看到那辆车里坐着顾居敬,还有一人坐在顾居敬的身侧,只不过完全被顾居敬挡住了,看不清样子。
他微微点头致意,顾居敬拱手一礼:“世子慢行,我等先行一步。”
陆彦远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,那马车就跑到前面去了。
他原以为顾居敬这次出现在绍兴,是顾行简授意,让他来游说绍兴的商贾们不要捐军饷的,所以派人盯着他。可他每日会友,说的都是生意上的事,全然不问政事,不像是抱着什么目的来的。
陆彦远当然不会相信顾行简被停官之后,就真的能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。那人的野心还有权势之大,连父亲都忌惮三分。不过是暂时停官而已,又不是被贬被降,无关痛痒。只不过那人一离开中书之位,主和派便大受打击。否则这次皇上也不会同意北征。
他一向最看不惯这些求和的大臣,畏战如虎,苟且偷安,不思收复故土,还一味地对金国俯首称臣,丢尽了大宋的颜面,不过是一帮佞臣罢了。
那边顾居敬也问外面驾车的崇明:“崇明,你看见陆彦远是从夏家出来的?”
“是。”崇明肯定地回道。
顾居敬看向身边的人。顾行简原本闭目养神,此刻已经睁开眼睛,看着另外一边的窗子外头。陆彦远应该是去夏家向她辞行,为了在出征之前了却一桩心事。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,谁也不能保证最后能活着回来。
他的确不喜欢战争。
马车路过绍兴的街道,浮声掠影。街边摊铺林立,人声鼎沸,早已十分热闹。无论国家是否有战事,中原能否收复,他所能做的,便是尽力维护这一方安宁而已。
无论世人如何谤他,轻他,他问心无愧。
顾居敬从弟弟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,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更不敢贸然开口,免得又引起他不快。昨日逞一时之气说出那些话后,昨夜便后悔得睡不着。
宰相之位,外人看着何等风光,却也高处不胜寒。弟弟什么都不说,也许只是不想连累旁人。
“阿兄那儿最近可有人要到绍兴来?”顾行简开口问道。
“有。怎么了?”
顾行简道:“顺道帮我送些东西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本文不会虐,女主当然也不会辛苦。毕竟男主也是喜欢她的。
其实对于一个没有存稿的作者菌来说,为了不打脸,还是不说到底是个怎样的故事比较好
大佬们有兴趣的话就接着往下看吧~~
谢谢大佬们一路厚爱,明天入v会掉落三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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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第二十二章
天气日渐炎热, 绍兴城中的冰块, 瓜果还有凉水都供不应求。宋云宽接到调任,出知明州,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。不进都城就好, 不在那人眼皮底下就好。
他又问那个来传调令的官员:“不知临安的提举市舶是由谁来接任?”
官员想了想:“暂由两浙西路的转运使大人兼任, 东府争议日久,也没有决出合适的人选。他们应该是在等顾相复职, 再做定夺。毕竟除了他,旁人也不敢随意做主。”
中书现在是由参知政事莫怀琮暂领宰相之职, 也便于对应前方的战事。但纵使如莫怀琮也不敢随意更改顾行简在时的政令,以免引起上下官员的恐慌。
宋云宽想想也是,都城的市舶司权责堪重, 中书省也不会随意任命一个此前毫无经验的官吏,自己真是想得太简单了。
官员调任要求在一个月内到任,否则将会受到处罚。宋云宽简单地收拾了一下, 又看了眼自己任职三年的府衙, 没有惊动任何人, 轻车简从,就走马上任去了。
绍兴府的新任知府还没有到任, 但日子又恢复了平静。
夏初岚派人去裴家收回夏初荧的奁产,裴家上下竟然客客气气的, 分毫不差地还了回来。
二房众人看到一箱箱抬到堂屋里的东西, 还有人在唱对, 神色各异。
等那些人走了之后, 夏初荧咬了咬牙:“谁要她多管闲事的?这些东西便是给裴家又如何,夏家还缺这点钱吗?这样去讨回来,多丢人!”
夏谦斜了她一眼,面无表情地说道:“你给我记住,你们已经和离了,你姓夏!不管夏家有没有钱,这份奁产本就是你的,凭什么要留给裴家?你嫌丢人,当初就不该贴着裴永昭,让他轻看你。你们若早告诉我裴永昭丢官还敢算计夏家,我一定痛打他一顿!才不会如此便宜了他。”
夏初荧还是有几分忌惮长兄,况且以后的婚事还靠他,不敢顶嘴。韩氏连忙摆手道:“使不得!你是读书人,怎么能动手打人?你别忘了,中了乡试之后,是要复审身份的,德行也很重要。”
乡试在八月举行,是科举的初试,各州府通过的人数皆有定额。通过之后,州府还会对试子的德行,服丧情况,背景,身体等等再进行核查,张榜公示。
上一次夏谦就轻松地过了乡试,主要还是看礼部试和殿试。礼部试也就是会试,第二年春天在都城的贡院举行,又称春闱。由知贡举担任主考,皇帝还会另外再指派两名副主考,还有国子监和礼部的官员共同参与出题。这些人会在春闱开始的前十几日被锁进贡院里头,防止考题外露。
顾行简连任两届知贡举,有传言说这届的知贡举还会是他。所以他的喜好和风格一直是试子们争相研究的重点,这才会出现他所编修的书一本难求的局面。
夏初婵拿了碟子里的一块蜂糖糕,边吃边说:“我听五妹说六弟要去考补试,现在天天往三房跑呢。”
韩氏讥笑道:“十二岁就想进太学,他以为自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呢?不自量力。你三叔就更别提了,年轻的时候自恃才学,结果呢?在市舶司做从九品的公事做了整整十年,最后还是丢了官。也只有长房的人才拿他当宝。”
夏谦皱了皱眉头:“娘,三叔六弟毕竟姓夏,这里除了您也都姓夏。”
夏柏茂连忙附和道:“大郎说的没有错。六郎去考补试怎么了?孩子上进,总归是好事,你干嘛这么说呢?”
韩氏没想到父子俩都来说她,气得狠狠瞪了夏柏茂一眼。夏柏茂闭上嘴,又低头继续打算盘。萧音连忙说:“其实娘不是那个意思。她只是想,夫君当年考补试都觉得很难,六弟年纪还这么小,肯定会觉得更难。”
韩氏见终于有人站在自己这边,满意地看了萧音一眼:“还是阿音懂我。”
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萧音是在刻意讨好她。
“反正也已经和离了,阿荧先好好把孩子生下来,以后再做打算。”夏谦站起来,对夏柏茂和韩氏拜道,“爹,娘,我先回去读书了。”
韩氏连忙应好。现在二房最要紧的事就是夏谦考科举,只要他能考取功名,再加上夏家的财富,夏初荧和夏初婵出嫁时的身价也自是水涨船高。他们在人前也都能挺直腰板了。
萧音望着夏谦离去的背影,张了张嘴,又低下头。她知道夏谦不喜自己的性子,柔弱又没有主见,更不喜欢她在人前巴结婆母。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?挣扎求存罢了。
***
到了月底,夏初岚循例在玉茗居的正堂见几个重要的账房和掌柜,听他们说本月的收支情况。夏家涉足的有茶行,粮行,质库以及海上贸易。尤其是海上贸易获利颇丰,三大港中,除了临安以外,在广州和泉州已经极具规模。
一位账房先生说:“姑娘,抽出了十万贯钱之后,账目的确有些吃紧。幸亏海事兴旺,进账颇丰,能稍稍弥补一些。”
事实上,自从听到夏家捐了十万贯之后,为夏家做事的人都有些紧张,生怕夏家受到什么影响,断了他们的财路。可今日见到夏初岚以后,看她从容镇定,胸有成竹,这些人的疑虑也都打消了。
夏初岚支着下巴说:“暂且提高质库的月息为八分,近半年除了必要的支出以外,不要再有大笔的买卖。手中闲置的商铺,货物也都尽量出手,换得铜钱用以周转。各位放心,十万贯夏家能拿得出来,绝不会影响到各位的生计。”
众人听到她这么说,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地,齐声应是。有一个掌柜上前说道:“姑娘,我有一个想法。临安距离绍兴很近,又是都城,人口浩繁,州府广阔。我们为何不考虑把铺子开设到临安去,或者利用临安的港口呢?这样一来,便可开源。”
其他人纷纷附和,立刻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。对于临安的繁华,时人有种近乎疯狂的向往。
“临安商贾云集,富者比比皆是,且百业兴旺。如果我们贸然在临安开设店铺,购买船只,未必能够成功。但诸位的建议我会考虑,今日便到这里吧。”
账房和掌柜们留下手中的账簿后,纷纷退出去,还在议论临安。夏初岚侧头看向窗外,不知何时,橙红的石榴花已经开成了一片,如美人脸上的胭脂残红。
那人回到临安之后,当真是渺无音讯了,也许不会再见了吧?
她并不后悔那日的举动。不能因为害怕面对结果,就去避免一切的开始。这样至少能没有遗憾。
“姐姐,先生给我寄书来啦!”夏衍从外面跑进来,手中抱着个青布包,显得十分兴奋,像个小麻雀一样,“不仅是《论语集注》,还有《大学章句》、《中庸章句》!还有好几本!先生怎么这么神通广大?这些书现在市面上一本都买不到了。姐姐,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呀?你可知道他的姓名?”
夏初岚抬手摸了摸额头:“应该是……教书的先生吧。未问过姓名。”
“不可能!先生的谈吐见识,绝不简单。”夏衍很肯定地说道。虽然只见过一面,却对先生说的话有种“听君一席话,胜读十年书”的感觉。
夏初岚敲了下他的额头:“你才见过他一面,知道什么?他教书的地方在国子监,自然了得。”
“怪不得,怪不得!先生真是太好了,我去临安,一定要当面谢谢他!”夏衍抱着书,如获至宝,摸了又摸。这几本书别说是考补试,考科举都是可以的。只不过很多应试的试子求不到,用别的书代替。就算有,也只得其中一两本,不可能这么全。
思安抱着另一个包袱进来,气喘吁吁地说:“六公子,您跑得太快了。”
“思安,是你跑得慢。”夏衍笑了笑,又转过头对夏初岚说,“姐姐,先生也有东西给你。”
夏初岚微愣,思安已经把那个包袱放在她的腿上:“人是顾二爷派来的,说这个给姑娘,要我带一句话给您,就三个字:‘他说谎’。那人还说要是将来到了临安有难处,可以去顾二爷手底下的铺子里头找人帮忙。”
纵然笨如思安也已经猜到是什么意思了。单说看那位先生的样子,就不怎么擅于撒谎。那天说完话之后,与其说是走了,倒不如说是落荒而逃。可为什么要骗姑娘呢?姑娘有才有貌,又喜欢他。难道是清贵的人家出身,看不上他们是商户?
可顾二爷也是商贾,那位先生涵养又极高,不像是有门第偏见之人。
思安能猜到,夏初岚自然也能猜到。那其实就是他的托辞,不想接受她的心意罢了。但顾二爷专门捎来这一句,又是什么意思呢?等她拆开包袱,看到里面是她借给顾五穿的那身衣裳,已经洗好,叠放平整。上头有股淡淡的檀香味,是他的味道。
思安把衣裳拿起来,仔细闻了闻:“哼,还说什么有家室,分明一点女人的脂粉气都没有。”
一张梅花纹路的纸笺从衣裳里头掉出来,思安捡起来看,不由念道:“人参三两,茯苓三两,大枣一枚……姑娘,这是什么?”她疑惑地把纸笺递给夏初岚。
夏初岚见上面的楷书浑厚端庄,淳淡婉美,阅之如沐春风。果然是字如其人,立刻便猜到了是谁的手笔。
这看起来像是几味药方。给她这个做何?她将纸笺交给思安:“你拿去李大夫那里问问,这些药方是干什么的。”
思安接过纸笺,立刻便出去了。
坐在旁边翻书的夏衍忽然“咦”了一声,从书籍之间拿起一张同样的纸笺来,定睛看完之后,嘴巴大张。
夏初岚看他这副样子,不由好笑:“怎么了?一惊一乍的。”
“这是先生写的字!”夏衍拿着纸笺飞跑过来。夏初岚看了一眼: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。地势坤,君子以厚德载物。”跟刚才药方上的字迹的确是一样的。
这两句是《易经》乾坤二卦的卦辞,她也十分喜欢。
“这字迹,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。”夏衍很着急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。他对书法并无很深的研究,但也临摹过不少碑帖,看这字迹的运笔走峰,写字之人必工于书法。他灵机一动:“有了,我去问三叔!姐姐,我先走了。”
夏初岚看他抱起书,像阵风一样跑出去了。
☆、第二十三章
夏柏青和夏静月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对弈。夏柏青放下一粒白子, 慈和地笑道:“月儿要小心了。”
夏静月愣住, 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失掉半壁江山,只能垂着头:“女儿真是下不过爹爹。”
柳氏端着水果过来,看了眼棋局, 笑道:“当世恐怕能下过你爹爹的人也不多, 月儿虽败犹荣。”
夏静月忍不住笑起来,整个人娴静柔美, 又是豆蔻之年,如花一般娇艳。
“三叔!”夏衍跑过来, 气喘吁吁的,满头大汗。
柳氏忙把帕子递过去:“六公子这是怎么了?如此着急。”
夏衍接过帕子,向柳氏道谢, 把纸笺小心地递给夏柏青:“三叔快帮我看看,认不认得这个字迹。”
夏柏青将纸笺拿过来,看完之后, 忍不住赞了声好:“衍儿这纸笺是从何处得来的?我不识得这个字迹, 但观其有晋唐之风, 运笔又自成一派,想必出自大家之手, 只是不传于市,没办法比照。”
夏静月也凑过去看了眼, 一下子就被这字迹给惊艳到了。不知道写字之人, 会有何等的风华。
夏衍又有些泄气, 还以为终于能知道先生的姓名了。
柳氏看着夏衍的模样, 不由心生怜爱。若她那个孩子能生下来,也该十岁了。这些年她跟夏柏青琴瑟和鸣,肚子却不再有动静,她知道自己很可能不能再生了,一直劝夏柏青再纳个妾,也好留个香火下来,可夏柏青不肯。
夏家的三个兄弟,虽然秉性各不相同,却有一点惊人地相似。只娶一妻,并且都出奇地长情。
夏静月安慰了夏衍两句,想起今日要跟夏初婵一起去学茶道,就辞别父母,从偏院走出来了。
路过阴凉的杉树林,她看到前面有一个穿着衫裤,绑蓝头巾的男子,手中提着两壶酒,正要往松华院的方向去。她细细看他身影和容貌,好像是二婶的内侄,名叫韩湛,家中是卖酒的。
那些可自行酿酒的大酒楼都是官营的,比如泰和楼。小酒楼和客邸没有酿酒的权力,便从这些大酒楼或者取得官府卖酒资格的酒家那里买酒。韩家便属于后者,绍兴所辖各县的酒生意,一半都被韩家包揽,在当地也算富户。
永兴茶楼募捐那天韩家的家主也去了,不过捐了五千贯钱,自然不比夏家财大气粗。
韩湛察觉到身后有人,回头看见夏静月站在那里,便行了一礼:“五表妹。”他心想夏家的姑娘真是个顶个地水灵,便是庶出的三房所养出来的姑娘,都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感觉。
夏静月向韩湛匆匆回了个礼,便带着侍女走了。
韩湛到了松华院,正堂上只有韩氏和夏初荧在。夏初荧现在每日也没有事可做,便跟在韩氏身边打发时间。她看到韩湛进来,想起这个表哥小时候还想娶她,便觉得浑身不舒服,寻了个由头就离开了。
侍女正在给韩氏染指甲,韩氏对韩湛说:“你可终于想起还有我这个姑母了。”
“姑母说得哪里话。侄儿得您多方照拂,只是近来生意忙,实在抽不开身。一得空不就来看您了?”韩湛把酒放下,又看了眼刚才夏初荧坐过的地方,“二表妹怎么在家中?”
韩氏叹了口气,便将裴永昭留宿妓/子并且丢官的事情告诉了侄子,心烦意乱地说:“那个裴永昭真不是个东西!亏我们当初为了他的官位,四处奔走。好在阿荧的奁产都要了回来,否则我可不会就这么算了。”
要奁产这件事,当时他们二房谁都没有想到,只顾着生气。到底是三丫头想得周到,把奁产要了回来,这件事上她也是没什么话说的。
“姑母消消气,表妹生得花容月貌,等将来孩子生下来,再找户好人家便是了。我邻里有位娘子,嫁了三次,还嫁到了官家,那户人家对她也是极好的。”韩湛宽慰道。
韩氏让堂上的侍女仆妇们都退下去,将韩湛招到眼前:“我听你姑父说,夏家捐了十万贯之后,眼下账目好像有些吃紧,三丫头那边正为此事头疼。你去与她说,韩家可出三万贯钱,给夏家周转。”
“这是为何?我爹爱钱如命,肯定不会同意的。”韩湛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。
韩氏斜了他一眼,暗骂真是个不开窍的东西。
“我这是为你筹谋呢。你都二十了,难道不想娶亲?你就不想三丫头记你这份情?你爹若知道是为了让你娶妻,自然也会同意的。何况名为借,便有利钱,不是亏本买卖。”
韩湛想起夏初岚那绝世的姿容,哪个男人不想把她拥入怀中疼爱?
“我恐怕配不上三姑娘……而且她是英国公世子的人。”韩湛犹豫道。
韩氏轻嗤了一声:“叫你去试试,又没叫你胡来,你怕什么?她要真能成英国公世子的人,前阵子世子人都来了绍兴,怎么不提要她的事?何况现在人都去了战场,能不能活着回来都难说。你听我的,横竖试一试,让夏家承我们韩家一个人情也是好的。”
韩湛心头痒痒。这个三姑娘天姿国色,平素他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,就怕魂牵梦萦,难以释怀。虽然他知道夏初岚决计看不上他,但若能帮上夏家,在她面前露一回脸,那也算值得了。
***
思安跑去李大夫那里问过之后,很快便跑回来禀告道:“姑娘,李大夫说,这些都是调理气血的方子和药膳,还能缓解宫寒和晕眩之症,要您常按方服用,对身体有好处。”
夏初岚接过纸笺,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。
原本以为他严词拒绝,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。送夏衍书可以视作重诺,那送药方呢?她可从没有要他开方子为自己调理身体。
那是医者父母心?也许是因她那日问出口的话,对她有几分在意了?
她摇了摇头,思安轻声道:“姑娘,那来送东西的人还没走。问姑娘有没有什么话要带回去,他可以传达到。”
夏初岚想了想,将纸笺折起来,说道:“没有。你将他留在这里的那身衣裳还给那人就是了。”
思安原以为姑娘至少问问那个顾五先生的近况,没想到只言片语都没有。大概是拉不下这个面子?毕竟那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,想告诉心仪之人,又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拒绝了。
思安一边思索,一边走到厢房里收拾了东西,然后来到那送信之人面前。
那人来之前得了顾居敬的令,对夏家的人一定得客气,最好再捎回点什么东西,所以期盼地望着思安。
思安从背后拿出一个小包袱,并不急着递给那个人:“你一定能把东西交到顾五先生手上吗?”
那人愣了愣,顾五先生是谁?但他也灵活应变,把东西交给二爷总是没错的,应道:“小的一定带到。”
思安这才把东西递给他,见他绑好,背在身上,又请他进去喝口茶水。
“不了,小的还得赶回临安复命,就不多打扰了。”
思安要给他辛苦钱,他却坚持不肯收,行了个礼就走了。
顾家也是在短短几年内成为雄踞一方的巨贾,这其中固然有那位宰相的原因。但单看这个随从的为人处事,也能看出一些道理。
思安回到玉茗居,看见韩湛竟然过来了,行礼道:“韩公子,您这是……”
“思安丫头别来无恙?你们姑娘在吗?我有事同她说。”韩湛憨厚地笑道。
思安进去询问了一声,才让韩湛进去。
夏初岚正站在窗边的矮几旁修剪花枝,几上摆着新摘的石榴花。她的侧影被日光勾勒出一道光晕,如同娇花照水,又翩若惊鸿,美不可言。那花枝在她手中很快被修剪成型,然后插入花瓶里头。
“姑娘,韩家大公子来了。”思安上前说道。
夏初岚微微侧头,看到韩湛低垂视线,双耳通红,问道:“你找我何事?”她没有依着二房的关系叫表哥,原也不过是韩氏的姻亲,何况她向来不喜欢韩氏。
她说话的声音清若银铃,似有一股兰花的香气幽幽飘来。韩湛更紧张了,两手紧紧地攥着:“我,我想……你……”
思安厉声斥道:“公子还请自重!”
韩湛连忙摆手解释道:“不,不是。我想你现在也许为了钱的事情烦忧,韩家愿意出三万贯,帮夏家渡过难关。”他一口气说完。
夏初岚看着韩湛,三万贯,好大的手笔。记得韩家老爷那日捐军饷,不过只肯拿出几千。韩湛却不敢与她对视,她的眼睛实在太过漂亮,好像能把人吸进去。
他立刻别开视线:“韩家和夏家本来就是姻亲,回去我跟我爹说,他会同意的。”
“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,但夏家暂时不需要借钱,也没有难关要渡。”夏初岚把手放到铜盆里洗了洗,然后拿棉布仔细擦干。
“可,可外面都说,夏家捐了十万贯的军饷,盐引要三年以后才可以兑换,眼下账目吃紧。我没有别的意思,只是想帮夏家和……你。”
夏初岚坐下来,拿起茶碗,淡淡地说:“我想你也知道,夏家有不少生意上的对手。他们四处造谣生事,无非是为了打击夏家。若夏家真的缺钱,我已经去四处想办法了,不会坐在这里与你说话。”
韩湛想想也是,夏三姑娘是什么人,她既然能拿出十万贯,自然是想好了退路,不可能把夏家逼入绝境。姑母以为夏家需要钱,需要韩家,还让他来表现,真是大错特错了。
他觉得多说无益,拱手一礼,便从正堂退了出去。
走了两步,思安追上来:“公子留步!”
韩湛侧头看她,不明所以。思安行礼说道:“姑娘说,还是谢谢公子的好意。以后夏家上下所需用酒,全都拜托给韩家了。下个月姑娘要去临安一趟,少则十天半月,多则一个月才能回来。到时候生意上的事情会暂时交给二老爷打理,买酒的契约,您尽管跟二老爷订就行了。”
韩湛没想到来这么一趟居然能接到这么大笔生意,有些愣怔。他原以为夏初岚看不起韩家,更看不起他,心里还存了几分怨怼。半晌,他为自己刚才的心思感到汗颜,郑重道:“替我谢谢你们姑娘。”
24、第二十四章
傍晚的时候下过一场大雨, 晚上天气便凉爽了一些。
临安城中, 夜市刚起,买卖不绝。一辆马车驶入孝仁坊,在一道不起眼的门前停下来。车上下来两个穿圆领长袍的男子, 一个戴着无脚幞头, 年纪尚小。另一个挎着药箱,留着胡子。
年纪小的男子上前拍门, 门后的人问道:“外面何人?”
“小的是内宫小黄门,奉官家之命, 带翰林医官来给相爷看病。劳您开开门。”
木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,门后立着一个棉布长衫的老叟,精神矍铄, 腰板挺得笔直。他俯身一礼:“我家老爷说了,他的病自己能医治,还请你们回去吧。”
说罢便要关门, 那小黄门立刻用肩膀将门抵着, 苦着脸求道:“您行行好, 小的是奉命办事,官家实在忧心相爷的病情, 几次派医官前来,都被相爷拒之门外。请您让医官进去看看, 官家说了, 若小的今日见不到相爷, 哪怕跪死在门外, 也不得回宫。小的,这就跪下了。”
说着撩起衣袍下摆,往后退几步,就要跪在地上。
地面尚且潮湿,靴子踏上去都是污水。这么跪下去,袍子裤子可就不能看了。小黄门是入内内侍省的宦官,天子近侍,有时能左右圣心,怎么敢折辱他们。
老叟摆手道:“使不得。你们暂且等等,我再去问问老爷。”
小黄们作揖:“多谢。”
老叟复又关上门,疾走着穿过前院厅堂,到了后院的主屋前。屋内还点着灯,窗上有层橘黄的光芒。崇明站在门边打虫子,看到老叟过来,问道:“阿翁,不会是宫里又来人了吧?不是昨天刚来过?”
老叟点了点头,面露难色:“我本来挡回去了,那小黄门硬要跪在门外,只能来禀告爷了。”
门内传来两声压抑的咳嗽,顾行简叹了一声,合上手中的官藉:“让他们进来吧。”
……
小黄门在门外走来走去,翰林医官含笑看着他:“顾相一向不会为难下面的人。今日你都要跪下了,他肯定会心软的。其实他自己的医术不输给老夫,只不过官家要他承这个情罢了。”
“韦大人,官家的心思,小的可真猜不出来。明明那日发了那么大的火,直接把顾相赶出宫去,没两日又念着他了。好几次都在垂拱殿议政时,不自觉地叫了相爷的名字。”小黄门摇头叹气。帝王心,海底针啊。
韦医官侍奉天子多年,自然比小黄门更清楚这其中的门道。
皇上信任顾行简如同左膀右臂,骤然看到台谏猛烈抨击他,总得做做样子,平了言官之怒。实际上,从三省六部到民生百计,再到与金国的交往,这些年顾行简施政的成效也是有目共睹,皇上哪能真的离了他。
老叟过来开门,请两个人进去。
这是顾行简的私邸,离皇城很远。都城里头寸土寸金,非累世公卿之家,富商巨贾,买不起皇城根下的房子。宰相,参政,枢密使等皆有官府,在南仓前大渠口。宰相辞免,需立刻搬离官邸,没有住处的,可以住到樟亭驿待报。
这私邸很简朴,不过是个两进的院子。前堂用来见客,后堂有主屋一间,耳房数座,以庑廊相连。院子里没点灯火,暗如漆墨,只有树影幢幢。
后院主屋的房门已经打开,顾行简立在阶上,身披一件白底襕边的鹤氅,正低头咳嗽。屋中的光亮落在他的脸上,病态明显,可丝毫没让人觉得孱弱,反而暗藏气势,引而不发。
小黄门和医官向他行礼,他回礼道:“劳烦二位专门跑一趟,请屋里坐。”
屋内陈设也极其简单,以一座屏风隔成两边。一边放置床榻休息,另一边则摆放书桌和书架。
小黄门站在旁边,医官坐着,先看了看顾行简的神色,又问了些日常的饮食起居,然后才伸手搭脉。他摸着下巴沉吟许久,才说:“相爷这是忧思深重,且放宽心啊。”
顾行简收回手,淡淡道:“的确是操劳惯了。”
“有道是医者不自医,相爷还得顾忌着自己的身子。下官这就去开几张调理的药方。”医官说完,伏案写方子,小黄门对顾行简躬身道:“官家十分担心您的病情,还要小的转告您,尽早就医。等您病好了,他会召您进宫的。小的多嘴说一句,官家早就不生您的气了。”
顾行简颔首:“多谢告知,也请代我叩谢皇恩。”
小黄门和医官完成任务,就告辞走了,也未久留。
顾行简把南伯唤进来,将方子交给他:“阿翁,明日按着这方子去抓药吧。”
南伯点头应是,又担心地说:“您这病总不见好,二爷很担心,说晚点会过来。”
大约一刻以后,顾居敬便过来了,手里提着包袱,身后还跟着一个妇人。他看到顾行简还坐在灯下写字,不由说道:“都病成这样了,就不能好好休息几日么?你现在停官,已不是宰相了。”
顾行简抬头,看到顾居敬身后低头立着的妇人,眉头不由一皱。那妇人裹着头巾,穿着对襟短褙子和裤子,肩膀和手臂也比一般的女子粗壮些。
顾居敬介绍道:“这是我给你找的厨娘,每日为你们做饭,素菜尤其拿手,人也很本分。你们三个大老爷们,总叫外食也不是办法。我让她夜里归家,今日就是带来认认门的。”
那厨娘立刻行礼,声音很细小,跟粗壮的外表不太相符。显然顾居敬是花了心思找的。
顾行简便没说什么。
顾居敬让南伯带着她去厨房,把手中的包袱放在顾行简的书桌上:“绍兴来的,我没打开,直接就给你带过来了。”
顾行简看了他一眼,伸手打开包袱上的结。顾居敬在旁边叹道:“我派去的人特意问了那丫头的侍女,可有什么话要带给你,结果一句话都没有。”
顾行简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,包袱里面放着他那日在夏家换下的衣裳。一送一还,她的意思就是两清了。
“笑?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?叫你骗她有家室。你知道那日陆彦远去夏家做什么?他要那丫头进府做侧夫人。”
顾行简抬头看顾居敬:“你如何知道?”
“那天去夏家的护卫中有一个不小心摔伤了腿,没去战场。昨夜在酒楼里喝闷酒,酒醉之后不小心说漏了嘴,自然有人来告诉我。那丫头能少人惦记吗?你自己不看牢些,担心日后追悔莫及!”
顾行简的手指放在那身青衫上,没有说话,又低头咳嗽了两声。顾居敬俯身帮他拍背:“你这病究竟怎么回事?总也不见好,还越发沉了些。”
顾行简摆了摆手,再抬头的时候,无意间看到衣衫里面似乎夹着什么东西,便顺手抽了出来。是一张揉皱的花笺,上面用娟秀工整的簪花小楷写着两句话:
与君初相识,犹似故人归。
他一顿,心头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下。他收过很多女子的花笺,其中不乏才貌双绝的名妓或者是文采动天下的才女。却没有一句,像这句一样触动他。
这花笺被揉皱,应当是那日原本想要赠给他的。而放在这里头的人,也绝不会是她。不过,他还是看到了。
顾居敬看他神色有异,探身要看花笺上到底写了什么,顾行简却将花笺倒扣在青衫上,平静如常:“我要睡了,阿兄请回吧。”
顾居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,说了句:“恩,那你好好养病,我过几日再来。”
待屋里只剩下他一人之后,他又将花笺拿起来,细细地看了一遍。
***
离开绍兴那日,夏初岚和夏衍去北院向老夫人辞行。
老夫人让常嬷嬷给了夏衍一个平安符,要他放在贴身的地方,夏衍依言照做了。
老夫人看着他,想起那年长子兴高采烈地把刚出世的孙子抱来给她看时的场景,有些神思恍惚。初生牛犊不怕虎,这孩子的确像老大。
“不过是一场考试而已,你别太紧张了。考完了便早些回来。”老夫人叮嘱了两句。她觉得夏衍上进是好事,但又觉得年纪还小用不着那么辛苦。夏谦像他这么大的时候,还很贪玩呢。
夏衍点了点头:“祖母保重,孙儿走了。”
“去吧。”老夫人叹了一声。
夏初岚也朝老夫人鞠了一躬,姐弟俩一起走出北院。杜氏扶着杨嬷嬷站在外头,执意要送他们到门口。这几日将东西清减了又清减,最后只一人带了一个包袱,杜氏总觉得太少。
“岚儿,都城不比绍兴,遍地都是贵人。你是女孩子,凡事别出头,尽量交给六平和思安去办,记住了吗?”
夏衍在旁边偷笑,这些话杜氏已经说过不下十遍,他们俩都已经能背了。
等到了门口,夏柏青早已经等在那儿,将几本书交给夏衍,又与他交代了两句。临上马车前,夏初岚对夏柏青说:“虽然我把生意上的事情都交给了二叔,但三叔还是从旁看着点。”
夏柏青点头道:“你放心,有我在,不会出什么乱子的。倒是你们姐弟俩,诸事都要小心。赶紧上路吧,否则天黑就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。”
六平架着马车离开,夏衍从窗子里探出身子,朝杜氏和夏柏青挥手告别。这是他第一次去临安,想着也许能再见到那位先生,心中便充满了期待。
☆、第二十五章
临安是五代时期吴越国的都城。南渡以前, 杭州是两浙路的州治, 辖下九县,人口稠密,手工业发达。建炎三年, 正式升杭州为临安府, 以凤凰山麓下的旧吴越王宫为基础,修建皇城。
临安方圆约七十里, 分为外城和内城,右连西湖, 左靠钱塘江,设水陆城门十九座,城外有护城河。城中最繁华之处为朝天门外的御街, 城**有五个瓦市,北瓦最大,有十三座勾栏。一入城中, 便听瓦市中锣鼓喧天, 喝彩声不断。
城中街河并行成市, 河道四通八达,桥梁随处可见, 舟多车少。
夏衍兴奋地看着窗外,酒楼茶肆鳞次栉比, 客贩往来旁午于道, 铺席如云。心想不愧是都城, 绍兴与之相比, 着实逊色了。
马车行进得很慢,大街上熙熙攘攘的,城中百姓似倾巢而出。一打听才知道,六月六日是显应观崔府君诞辰,百姓皆前去献香化纸。
六平回头对马车内的人说:“姑娘,公子,咱们是不是先找一处客舍安顿?”
夏初岚说:“你去问问国子监在何处,我们就在那附近找一家客舍住下。”
“是。”六平将马车停在街边,下去问路。
马车里头,思安从包袱里拿出几张烧饼,递给姐弟俩,有些不好意思地说:“赵嬷嬷不在,昨日奴婢借了厨房,只弄出这么两张烧饼,请将就着吃。”
“思安,你做的烧饼很好吃的。”夏衍一边大口吃饼一边说,“姐姐,我看到路边好像有个卖花的摊子很有意思,围着很多人。”
夏初岚问道:“你想去看看?”
夏衍用力地点点头。
思安一路上听着人声,早就按耐不住了,听到夏衍这么说,也期待地望着夏初岚。夏初岚叹了口气,说道:“等到六平问路回来,我们就去看看。”
车夫被留在原地看车,四人走到街边最热闹的一处,摊子上茉莉,素馨,建兰,朱瑾,玉桂等等花朵各自排开,花团锦簇。卖花的是个书生,手中挂着茉莉花串,身后的架子上还摆着花钗,画扇和珠翠等物。
一名盛装的年轻妇人正在地上投钱。原来是关扑,怪不得吸引了这么多人。
关扑是时下最盛行的一种招揽生意的活动。有的商贩以物为注,与买家约定价格。然后买家投掷铜钱于壶中或是地上,背面全朝上或者正面全朝上者,即可把约定的物品拿走。若正反相杂,则将约定的钱数交给商贩。
那妇人同时掷了八枚铜钱,有正面朝上,也有背面朝上。旁边的侍女叹了口气,书生笑嘻嘻地问道:“夫人还要继续博么?”
侍女连忙摆手说道:“夫人,咱们都快输掉半贯钱了,那个破扇子哪里有这么值钱!还是算了吧。”
妇人想想也是,悻悻地站到了旁边,但还不甘心离去。
夏衍拉了拉夏初岚的袖子,问道:“姐姐有没有想要的?”
夏初岚知道夏衍对补试其实很紧张,只不过怕旁人担心才不表露出来。她心想,难得他有这个兴致,刚好也可放松一下,就看向书生背后的架子。
有一柄团扇,坠以流苏,扇面绣着茉莉花,十分雅致。
夏初岚伸手道:“就那个吧。”
夏衍点了点头,上前与书生交涉。书生早就看到他们两个,尤其是穿男装的夏初岚,站在人群之前,特别显眼。
书生道:“小郎君好眼力,今日可是有十个人要博此物了。博一次是三十钱,两次起。”
夏衍回头叫思安,思安便数了六十枚铜钱给书生。书生把用于投掷的铜钱交给夏衍,夏衍闭眼深呼吸了口气,将铜钱投掷在地上。
这一把正面三个,反面五个。
书生帮着把铜钱捡起来,又交给夏衍:“小郎君别灰心,再试试看。”
夏初岚没想着夏衍能投中,感觉到有一束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,四处看了看,也没找到那道目光的来处。
夏衍又随手投了一把铜钱,原本热闹的人群,瞬间安静下来。
只见地面上的铜钱全都正面朝上,一个反面都没有。
书生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,蹲在地上看了又看,企图伸出手去,被思安阻止:“喂,你别乱动!让大家都看看,省得你不认账!”
周围的人立刻说:“这小郎君可是博了个好彩头啊!大家伙都看见了。”
“是啊,你快把东西给人家吧。”
书生没想到这小郎君的运气这么好,自认倒霉,从架上将扇子取下来,递了过去。夏衍高兴地将扇子拿到夏初岚的面前,夏初岚接过扇子,道了声谢,低头对他说:“衍儿,我们快走吧。”
夏衍知道可能有什么事,顺从地点了点头。
四个人刚往外走了两步,刚刚那个妇人的侍女便拦在他们面前,趾高气昂地说:“我们夫人想要这把扇子,六十钱给我们吧。”
夏初岚见一个侍女都这么无礼,想必对方的来头不小。在这皇城里头,随便踩一脚都可能是个公卿显贵。若是别的东西也就让了,可这东西是夏衍博来赠给她的,不能随便让出去。
“这东西是我弟弟所赠,我不想卖,失礼了。”夏初岚客气地说道,便要拉着夏衍走。谁知那侍女不依不饶的:“到底要多少钱,你们才肯卖?”
思安脾气也上来了:“多少钱都不卖!这东西又不是我们买的,是我家公子运气好得来的,算是个彩头。哪有人硬要抢别人的彩头的?这天子脚下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?”她说话声音很大,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。
那位夫人大概也不想惹事,道了声:“小鱼,算了。”
那叫小鱼的侍女狠狠瞪了思安一眼,回到主人身边去了。
四人返回马车上,直接往国子监而去。国子监毗邻太学,在城中西北。因天子常车驾幸学,因而规模宏阔,屋宇壮丽。
思安和车夫先去附近寻找能够落脚的客舍,夏初岚和夏衍站在街角的一棵大树底下乘凉。
六平则前去打听参加补试之人何时可以登记姓名。
此时已有不少穿着圆领大袖襕衫的学生往来,讨论诸子经集,学风很浓。夏初岚用那把赢来的扇子轻轻给夏衍扇风,夏衍正好奇地四处张望。
没过一会儿六平就跑回来了,神色焦急:“姑娘,国子监今日就可以录入补试的,但是小的将公子的户籍状给那学录看,学录却不肯要,说公子年纪太小。”
夏初岚皱了皱眉头,拿着户籍状,径自走向国子监的大门。
门口摆着一张乌木长案,长案后面坐着两名学录,有几个少年正伏在案上写字,皆十五岁上下,旁边还站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卒吏。
夏初岚走上台阶,一名学录扫了她一眼,又定睛看了看。
她俯身拜道:“敢问大人,报名补试可有年龄的规制?”
那学录听她说话声音分明是个姑娘家,轻咳了一声,正经道:“并无年龄的限制,可女子是绝对不行的。”
夏初岚将夏衍的户籍状递过去:“既然没有年龄的限制,为何不收我弟弟的户籍状?”
学录扫了一眼,便知道是刚才有个小厮递过的,又耐着性子道:“太学从来没有收过十五岁以下的学生,让你弟弟回家去好好读书,过三年再来考。”
夏初岚坚持道:“既然律法还有国子监都没有规定不足十五岁的少年不能考补试,大人就是让我弟弟试一试又何妨?”
“说了不行就是不行,你这姑娘怎么如此固执?”那学录也有些生气了,唤卒吏过来,要将她赶走。夏衍连忙说道:“姐姐,算了吧。”
他们被狱卒赶下石阶,夏初岚却不肯走,站在那儿,朗声道:“我要见祭酒。”
“祭酒大人岂是你这个小民想见就能见的?快走快走!别耽误其它的试子报名。”
夏初岚捏着户籍状,也不说话,就站在原地。她不信国子监的祭酒和司业会一直呆在里面不出来。夏衍站在夏初岚的身边,小声说道:“姐姐,也许真的是我年纪太小。要不这次就算了吧?”
“你准备得那么辛苦,不试试能够甘心么?何况我也问过了,补试并没有年龄的限制,为何不能考?这不公平,我一定要问清楚。”
夏衍忽然一拍掌道:“先生不是在国子监教书吗?要不问问学录大人认不认识他?”
“他说曾在国子监,现在应当不在了。何况我不知道他的姓名。”夏初岚淡淡地说道。
六月已是十分炎热,太阳炙烤着大地。国子监前人来人往,就看到三个人站在大中门前,一动不动。夏初岚低头擦了下额上的汗水,夏衍担心地看向她:“姐姐……”
六平看到她脸已经被晒得通红了,肩背也有点发抖,拼命用扇子给她扇风:“姑娘,要不今日就算了。太阳这么大,我们改日再来……”何况姑娘的身子本来也不是太好,这么站下去,恐怕会出事。
往来的人看到他们三人立在那儿,不知道发生了何事,都好奇地围了过来,议论纷纷。
学录眼见人多了起来,从台阶上下来,说道:“你这个姑娘怎么回事?跟你说了不行,你非要站在这里。是想闹事不成?”
“我并不想闹事,只不过补试和科举一样,录天下寒士,以公平公正著称。大人并没有拿出让我们放弃的理由,故而我们不能就此离开。”夏初岚说道。
学录冷哼了一声,甩袖上台阶了。
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都在询问是什么事。那学录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,闹大了,说不定还会传到台谏的耳朵里去。那群台谏官可不是吃素的,一定会狠参他们一本的。前不久顾相就被他们弄得停了官,他一个小小学录,可担不起这个责任。
他想了想,叫另一个学录进去请示祭酒。
祭酒正送顾行简从偏门出来,对顾行简拜道:“相爷放心,补试本就没有年龄的限制。虽然从未有过先例,但准许一个孩子考试也不是难事,下官会吩咐学录收下夏衍的籍状,劳您特意跑一趟了。”
他话一说完,就看到大中门前围了很多人,皱眉“嘶”了一声。这是怎么回事,大白天的这么多人围在国子监前做什么?
恰在此时,人群中有人高喊:“哎呀,这姑娘晕倒了!”
☆、第二十六章
夏初岚觉得不舒服, 本想低头拿一颗糖吃。谁知道一低头, 就觉得眼前黑了黑。
六平连忙扶着她,才没让她摔到地上去。夏衍赶紧从她腰上解下装糖的袋子,拿了一颗糖塞进她的嘴里。
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关切询问, 有人去拿冰块, 有人提议到阴凉处,有的还跑去找大夫。虽素不相识, 却都情真意切。
夏初岚也恼这身子不争气,连示威抗议都不顶用。她上学那会儿, 可是八百米健将来的。
那名学录看到出事了,连忙从台阶上下来。见人没大事,还有意识, 方才松了口气:“姑娘,老夫真是怕了你了。已经叫同僚进去请示祭酒,你先到旁边阴凉处歇歇吧。”
“多谢大人。”夏初岚坚持将夏衍的户籍状呈上。
学录摇了摇头, 伸手将户籍状接过。这个时候, 祭酒刚好也走了过来, 站在人群外,皱眉问道:“发生何事?”
学录没想到祭酒竟然亲自出来了, 连忙行礼,将祭酒请到一旁说道:“这位姑娘的弟弟今年才十二岁。补试从未有录用十五岁以下学子的先例, 故而小于十五岁的, 一律不予报名。这么多年, 也已经是种定例了。但又没有明文规定不能让他们考试, 因此产生了分歧。”
本来补试的难度就很大,十五岁来报考的已经是凤毛麟角,哪里知道居然来了个十二岁的。学录也并不是故意为难,而是遵循旧例罢了。
祭酒将夏衍的户籍状拿过来一看,心中暗道,这不就是相爷交代的那位?竟然这么快就来了。也不知这夏衍有何神通,居然能让相爷亲自引荐。但相爷也说了,不欲旁人知道此事,报名之后,一切依制,更不用对夏衍区别对待……
祭酒想了想,面上沉稳如常:“既然没有明文规定不准,那就录入吧。不过是给他一个公平考试的机会,又不是让他入学。免得事情闹大了,天下人以为我们国学连这点胸怀都没有。你将户籍状收下,让人回去吧。”
学录连声应是,祭酒便转身进去了。
夏初岚被扶到树下坐了会儿,便觉得好受了一些,谢过那些热心帮忙的路人。她没想到临安的民风竟如此淳朴,热忱,与后世都市里住了三五年都不知道邻居长什么样子的冷漠,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“姐姐都是为了我……”夏衍垂着头,十分内疚的样子。
夏初岚笑了笑:“我这晕眩之症由来已久,怎么能怪你?”
过了一会儿,思安找过来,六平立刻跟她说了刚才的事。她蹲在夏初岚的身边说道:“姑娘,奴婢刚才找了一圈周围的大客舍,不是住满了,便是早就被人订下,只能又带着车夫回来。这临安城鱼龙混杂,我们人生地不熟的,去找顾二爷帮忙好不好?”
夏初岚并不想借用顾居敬的力量,可是刚才站在国子监前的时候,她确实动过心思。若今日不成,恐怕也只能去找顾居敬想办法了。她以前并没有深刻地体会过什么叫天子脚下。在泉州时夏家富甲一方,在绍兴夏家也是首富,当地官员都敬重几分。
可在都城里头,她就是个普通人,叫天不应,叫地不灵。
这种如蝼蚁一般的感觉,的确不好受。难怪那么多寒门子弟都希望能够通过科举来改变自己的人生。
她叹了口气,扶着思安站起来说道:“不到万不得已,还是不要去找顾二爷。欠人的人情,总归是要还的。”她一来临安就被弄得这么狼狈,也不想让那个人知道。
思安本来还想劝劝,但也清楚姑娘素来要强,更不喜欢依靠别人,凡事都一个人担着。担不过去时就咬咬牙,从不开口抱怨。
思安也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,看着就挺心疼的。
她扶着夏初岚往前走了两步,有些懊恼,早知道刚才就让马车停得近些了。
忽然,一个人从旁边走了出来。
思安吓了一跳,六平惊讶,夏衍已经大声叫道:“先生!”
他穿着那身她送还回去的青衫,脸色看起来有些憔悴,但往那里一站,如桐间露落,柳下风来,闲适自然。这人的风华,并不依托于出众的长相,而是一种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气度,使人心折。
顾行简轻轻一笑:“小友别来无恙。”说完,又看向夏初岚,“姑娘也别来无恙?”
夏初岚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,还是自己这么狼狈的时候,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,只微微点了下头。大概平生第一次被人拒绝,她的脸皮也不算厚,多少有些耿耿于怀。
起先顾行简并不知道在国子监前晕倒的是她。等人群散去之后,才远远看到六平扶她到树下休息。白玉似的皮肤,被晒得通红,那双顾盼生辉的明眸,也无精打采地垂视地面。
他的脚步怎么也迈不动了。原本没想到他们会到得这样快,有些措手不及。可看到她如此虚弱,还不肯向兄长求助,他只得现身了。
真是个倔强的丫头。
她不说话,他也不为难她,转而对思安说道:“都中客舍鱼龙混杂,此间补试招生,应当也没有空房。我在孝仁坊租了间小院子,应该够你们几人住。距此地不远。”
思安喜道:“先生真是思虑周全,帮我们解决大难题了。”她拉了拉夏初岚的手臂,询问她的意思。
“姐姐,先生找的住处一定很好。我们去吧?”夏衍也期待地问道。
夏初岚现在头疼得厉害,刚才是强撑着,现在看人都有了重影。她实在不想折腾,就点了点头,抓着思安的手臂往前走。刚走了两步,直接跪倒在了地上,只觉得喘不上气来。
平日里养尊处优,一遇上事,这身子就是个拖累。
思安和六平都要扶她,顾行简箭步过来,不由分说地将她抱了起来。
所有人都愣住了,夏初岚也抬头吃惊地看着他。
“马车在何处?前面带路。”顾行简也不看她,吩咐道。
思安这才反应过来,连忙往前走了两步:“请跟奴婢来。”心中却有些窃喜,看来那张花笺,先生还是看见了。
夏初岚面颊通红,挣扎道:“你,你放我下来……”
顾行简目视前方,收紧手臂,只觉得怀中的人弱似无骨,茉莉的香气极盛,弄得他气息不稳。
“你别动。”
夏初岚从未被人这样抱过,为了保持平衡,手指小心地揪着他的衣襟,只觉得他身上厚重的味道近在咫尺,充斥着鼻腔,心跳如同小鹿乱撞。那些纷繁的心念,又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。可是她太累了,眼皮重得抬不起来,这个怀抱很有安全感,能让她彻底卸下防备。
顾行简见她终于乖了点,不再乱动,心中稍定,平复了下呼吸。她的手抓着他的衣襟,头靠在他的怀里,是一种放松依赖的姿态,像团软软的小猫。等走到了马车前,他弯腰把她放进去,那种怀中一下空掉的感觉……竟然有些不舍。
等人都进了马车,他坐到车夫的身边。车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,眼中流露出敌意。
顾行简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成了别人眼中的登徒子,觉得有几分好笑,面上淡淡道:“沿着这条街走到底,然后左拐。”
他租下的地方是一间小四合院,在孝仁坊的里面,地方幽静。
孝仁坊这一带不算繁华,住的都是平民。因为靠近太学,每当到了考试的时节,就会有很多试子涌来临安,因此原本的住民宁愿搬到城外去,将此处租赁,能发一笔横财。当然也不是谁都能租到此处的房子,但对于顾行简来说,却不是什么难事。
马车到了以后,夏衍先下来,然后是六平和思安。思安对顾行简说道:“姑娘睡过去了,我们不敢叫。奴婢和六平的力气都不大,还需再劳烦先生一下。”
这分明是托词,但顾行简也没说什么,上马车把夏初岚抱下来了。
就算无知如夏衍也已经看出了点什么,跟在顾行简的后面,一直冲思安眨眼睛。思安对他点了点头,姑娘那么美,就不信这个顾五先生是铁打的心。只有六平还有些顾虑,望着顾行简的背影。
这位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头?言谈举止,都不像是普通人。
他并不知道夏初岚对顾行简的心思,只觉得思安这样有些草率,可对方分明是在帮忙,又不好说什么。
顾行简将夏初岚抱进了主屋,前几日他命人过来彻底打扫过,一应用具都是全新的。他将人放躺在床上,自己也有些微喘,因为病还未好全的缘故。
他坐在床边,伸手搭着她的脉,又观察她的气色。脸上红晕未消,看来是皮肤太娇嫩,有些晒伤了。
夏衍他们跟着进来,把包袱放在屋中的桌子上,刚才看过,对这院子无一处不满意,真是再好也没有了。
夏衍问道:“先生,姐姐要紧吗?”
“没有大碍。中暍之症,要先解暑,我回家取药,你们照看她。”顾行简说完起身,径自走出去了。
等顾行简走了,思安坐在床边照看夏初岚,六平端了水过来,忍不住问道:“那位先生跟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思安一边帮夏初岚擦汗一边叹气:“姑娘在绍兴的时候就喜欢他,那时他还拒绝了姑娘。刚刚我有意试探,对姑娘也并非全无情意。”
六平叹道:“能在临安弄到这样的住处,决计不简单啊。”